[原创] 蚊帽

江石

迁新宅之前，和妻一起清理旧物。在妻准备遗弃的杂物中，被我发现了一顶蚊帽。这顶蚊帽，把我带回十六年前。

我起个大早，顶着残月，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来到松花江北岸。经过一段高低不平的两边长满蒿草的弯曲小道，出现了一个风平浪静景色秀丽的江岔子。汇入到这里的江水没有水流，很适合钓漂竿。我选了一处凸进水里的草滩，在滩尖上架好鱼竿。

身后不远，丛生着许多柳树，周边的草地上，绽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野花，一切显得恬静秀美。东边的晓日已放出了柔柔的光芒，聚集在江面上的水雾渐渐飘散，几声清越的鸟啼，荡走了我心底的那点郁闷。此刻，稳稳立在水中的浮漂——凝聚了我全部的期盼。

一个小时过去了，浮漂象掉进了大水缸里——纹丝不动，草丛里的蚊子却不时地飞来扰闹。

渐渐热起来，小鱼也开始闹钩了。水中的浮漂不停的抖动，上窜下沉，就是不上钩。偶尔钓上来的，也小的可怜。我往下扯了扯帽子，还是遮挡不住灼热刺眼的阳光，鼻尖沁出了一层汗珠。一丝风也没有，又是一个令人难熬的闷热天，来时的好心情消失殆尽。我把毛巾放在水里涮凉后拧干水分，擦去脸上的热汗，觉得舒服了一些。

整整一个早晨，只钓了三条 “小麦穗”和两条象榆树叶那般大的“葫芦子”。我失去了耐性，没了情趣，懒懒地收拾钓具。我提起鱼笼，把钓到的几条小鱼倒进水里。望着游走的小鱼，我有点沮丧。单位不景气，我办理了停薪留职，到一家个体饭店主灶，每月收入还不错。刚干不到两月，就遇上了家里住房动迁，只好辞掉工作。新家安顿后，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妻着急，我也烦闷。这些日子里，我一边和外界联系着找活，一边来江北钓鱼打发时光。

我慢慢悠悠地推着自行车走出江岔子，沿着大江边朝前遛着。天上一块云也没有，八点刚过，就热的让人透不过气。走到江桥边时，我身上的迷彩服已贴在后背。我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在这抛底钩。新鲜的是，他不用鱼竿和铃铛，抛完底钩后，直接把缠线板压在岸边的石头下。这引起我的好奇心，我停好自行车。

“小伙子，钓着了吗？” 我走过去随便问了一句。他晒的黑黑的，留着寸发，挺帅气。他朝我笑了笑，说：“二斤多鱼吧！”“还高高的吧？”我一脸揶揄。“不高不高，再高就是买鱼啦！”他一付开心的样子。“鱼呢？还在江里游吧！”我戏弄地说。

没料到，他真的走到水边,很大方地从水里拎出鱼笼让我看。
鱼笼一出水面，响起一阵击水声，一条一斤多重黄黑色的大鲶鱼，正摇头摆尾用力撞着鱼笼，身下是一堆乱蹦的“嘎牙子”。我眼睛顿时亮了，问：“没竿，没铃的，你是怎麽钓上来的？“他把鱼笼放回水里，说：“鲶鱼，嘎鱼咬死钩，半个小时起一次钩就有鱼！”凭他这种钓法，这套家什能钓上这麽大的鱼？说不定是从打鱼的什麽人手里买的，我心里暗下猜测。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怀疑，笑笑说：“您要不忙着回去，过一会儿我就起钩了！”“好，我就陪你一会儿！”我想探个究竟，从车上取下小马扎，在孩子旁边坐下。

这块正好处在桥阴下，阳光射不到，十分凉爽。我擦擦脸上的汗污，解开上衣，掀着衣襟扇乎起来。可能是因为我一身的汗酸味，孩子把屁股下的折叠椅往旁边挪了挪，
说：“伏天钓漂也太遭罪了，毒日头能把人晒死！我也喜欢钓漂，这个季节还是钓底钩”。“要能钓到鱼，晒点也没关系，来了十多趟，连一条象样的鱼都没见到，真够闹心的！”我发着牢骚。他瞅着我头上的旧军帽说：“大叔，你这顶帽子资格够老的了，摘下来还能凉快些！”“戴习惯了。”我有点尴尬的抓下帽子，不自然的用它当扇子。

刚到桥阴下的那点惬意没有了。我拿毛巾去水边涮洗，见水里的鱼笼被鱼碰的直动，忍不住伸手轻轻提了一下；大鲶鱼又是一阵扑腾，溅起了许多水花，惹的我真有点眼热。我催促孩子说：“小伙子，该起底钩了吧？”他看了一眼手表，说：“还差点，你有点着急，就提前起吧！“他起身从岸边的石头上拿起底钩线，微弯着身躯，两手稳稳地来回拽着鱼线朝身旁的空地上一下一下倒着。我迫不及待地问：“有鱼吗？“有，不算大！”他继续倒着鱼线。

我紧紧盯住水面。鱼浮出来了！是一条长着虎皮斑纹竖起三根硬鳍刺的“嘎牙子”，有一两多重。紧跟在嘎鱼后面的的是一条一尺来长灰黄色的“牛尾巴”。它咬在靠坠子的鱼钩上，模样和嘎鱼很相似，只是身体瘦长，鳍上的三根硬刺也细小一些。孩子欢喜地把摘下鱼钩的嘎鱼放进鱼笼，又用手指尖捏住“牛尾巴”脊背上的鳍刺，鱼不服气地甩着尾巴，嘴巴使劲一张一合着，孩子去掉鱼钩，提着鱼冲我调皮地说：“没竿，没铃的，就是这样钓上鱼的！”

正说着，鱼猛地一扭身子，从他手上挣脱掉在岸边，就要滚进水里时，被他上前捉住。“牛尾巴”真象牛的尾巴，一尺多长的个头还不足半斤。孩子上饵时说：“在这钓鱼用蚯蚓最好，小鱼大鱼，什麽鱼都能碰上。前天临走时蒙上来一条鲤子，有二斤多重，都拽到边上来了，没带抄罗子，又让它跑了！”

他镶好蚯蚓，很娴熟地把底钩抛进江里，足有五十多米！他的底钩很简单：底坠是一块用塑料胶丝栓好的石头；石头坠上面连接的多股尼龙线，每隔十五厘米栓上一只中小型的长袖钩，一共四只。我现在如果有一捆多股尼龙线，立马可以做上几盘底钩，那就可以大显身手了！可惜，这件事只能回家办了。

他开始拽第二盘底钩。鱼线显得很轻飘，好象没鱼，底钩拽到岸边时，才发现一条一寸多长的小黄嘎鱼，后面是一条上下乱跳的“船丁子”，三蹦两跳，掉进水里。孩子取下被蚯蚓塞满嘴的小嘎鱼，扔进江里，说：“你也去吧，长大了再来！”

最后的三盘底钩也拽上来了。上来一条磷光闪亮的小鲫花鱼，有三寸多长。要是钓漂竿时能钓上来这麽大的鱼，我就很满足了。小鲫花长着一对黑亮的大眼睛，银白色的身上点缀着几个漂亮的黑斑点，鱼鳍上有三根不明显的硬刺，露出水面时，张开全身所有的鱼鳍，样子十分有趣。孩子从鱼唇边轻轻退下鱼钩，两手捧住鱼，弯下腰，把手沉到江水里，慢慢张开手掌，咧着嘴，看鱼在手中游动----鱼晃动几下身子，腾的一越，跳入水中不见了“看你，这麽好的鲫花让你玩跑了！”我有点惋惜地说。孩子回过身子，一笑：“这种鱼不常见了，吃了有点可惜！”

孩子的话使我发窘，心里对他生出了一种敬意。我主动和他聊起来。他开学上高二了，钓鱼是跟他爷爷学的。放假这些天，他经常来这钓鱼，每次钓到九点钟就回去了。孩子忽闪着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我片刻说：“大叔，我新参加的英语班明天开课，钓鱼得放一放了。”他手指着大江，“桥旁这片水底坑洼不平，石头很多，弄不好就要丢坠挂钩，只有我抛底钩的这快水域还算可以，底钩抛不准吃亏就大了，抛钩时要看好才行！”说着，他合上刚坐过的折叠椅，把它挂在离身后不远停放在柳树旁的的山地车车把上；又到水边拎出鱼笼套上塑料袋，放进车筐里；两手握住山地车，把车推出草地。他在路边转过身来，神秘地朝我笑着说：“大叔，九点以后鱼就不爱上钩了，您要有兴趣，水里的底钩您就经管用吧！祝您好运！”他跨上山地车走了。

开始，我对孩子的举动有点不解，现在明白了他的心意，心里一阵感动。鱼果然不爱上钩了，我就每隔一小时，或更长一些时间起一次钩。太阳升高了，桥影随之消失，岸边仅存的一片阴凉被热浪吞没了。每次抛完钩，我就拿上马扎到大桥洞下纳凉。

开始，我稍不注意就把底钩抛到石头多的水域，坠子挂丢了好几回，钩也折了不少。好在岸边的碎石多，要找几块合适做底钩坠的石头还不难，我又带着一些各种型号的备用钩。
过了下午三点，鱼又陆续上钩了。一条条不同颜色和体形的嘎鱼“嘎呀嘎呀”叫着，不情愿的被我装进鱼笼里。嘎鱼的叫声，是它来回摆动三根鳍刺时发出的，难怪人们叫它“嘎呀子”。书上说，它的学名叫黄颡鱼，属于小型喜食荤饵鱼类，钓黄颡时，要提防被它鳍上的毒刺扎伤。

一天下来，虽然没有碰到大鱼，也没钓上其他鱼类，但我得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收获。我心里默默地感谢着那个孩子。

到该回家做晚饭的时候了，我钓兴正浓，马上就走有点不甘心。我思索了一下：干脆，留下一盘底钩，说不定晚上会蒙上大鱼，明早早点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我从备用的钩里挑出四个大一点带有锈迹的钩，用手指肚碰碰钩尖，粘手，还行！就赶快换上底钩。我把剩下的几条快要干死的蚯蚓全部套在钩上，有的穿过了钩把。我用力把钩抛到不挂钩的水域，把鱼线缠在一块带有水泥灰块的整砖上，连缠线板一块放进岸边水里，又搬来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

回家后，我做了一锅鲜鱼汤，，又烧了一盘“嘎呀子”。
妻和儿吃的很香。妻却说，这鱼是我花一元钱从市场买来的。也难怪她猜疑，多日没钓鱼回来，今天钓的又是清一色的“嘎呀子”——个头和市场上卖的一般大。

钓到鱼的兴奋，那盘留在江里的底钩，使我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妻儿都走了。真该死！我急忙穿上衣服。赶到钓鱼地点时，我出了一身透汗。还好，今天不是休息日，附近一个人也没有，悬着的心放下了。我把自行车往草丛一扔，急切奔向藏底钩的江边。走到近前一看，心里凉了——鱼线露出来了，白晃晃斜在水边有八、九米，正随着江浪来回起伏。

我很失望地哈下腰捞起鱼线，茫然地向身旁的岸上大把倒着——轻飘飘地，一点感觉都没有。“被人动过了？还是石头坠子没拴牢？”我正疑惑间，手上的鱼线有了重量——抻直了！紧接着，传来一股很强的拉力，我意识到碰上大鱼了！突如其来的鱼情使我措手不及，我没抄网，急忙四下张望，附近仍不见一个人影，只能靠我自己了。我有点紧张，屏住呼吸，不敢用力，一下一下慢慢往上拽鱼，手里的鱼线又传来一阵猛烈地拉力，我顺势松松手里的线——哗啦啦！响起打水声，离岸只有五、六米的水面，冒出一条宽脑门，白肚皮，身上长着花斑的青黄色大鲶鱼，它左冲右窜，上下翻腾，搅起了一片水花。更使人难以置信的是，大鲶鱼后面又跟着一对半尺多长的虎皮“嘎呀子”，象两个随从护驾。一盘底钩几条蚯蚓，竟然钓上来三条不寻常的大鱼！我又惊又喜，心怦怦直跳。

“关键时刻到了，千万沉住气！别慌，别慌，一定不要慌！”我一再提醒自己，小心翼翼往岸溜鱼。可能是鱼在水里上钩的时间久折腾的没有多少力气了，一个回合下来，这三条鱼乖乖的被我拉到岸边。我一手提着鱼线，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大鲶鱼的两腮，贴着沙地把它拖上了岸，那两条大嘎鱼也老实地上来了。

大鲶鱼把钩吞进嘴里，钩线剩下不足一寸，足有三斤多重！到了岸上又是一阵翻滚，弄了一身江沙。两条嘎鱼的钩伤处已经红肿，一条钩住上唇，一条钩在嘴叉处，都没了挣扎力，趴在地上无奈地摆动着三根鳍刺，嘎呀嘎呀地叫了几声。嘎鱼每条都有三、四两重，这麽大，这麽漂亮的嘎鱼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没摘鱼钩，把鱼线团成一团连鱼一起装进兜子，随手在身后的坡坎上扯下几把青草盖在鱼身上，满怀欣喜奔向草丛里的自行车。

到家后，鲶鱼还在扭身摆尾，两条嘎鱼奄奄一息了。看来家里真该有个冰箱。妻总埋怨说：“这麽热的天，家里连个冰箱都买不上，不想法挣钱，就知道钓鱼！”想到这些，心里不免有点内疚。我接了一大盆凉水，剪断鲶鱼嘴上的鱼钩线，把三条鱼放进盆里。

想休息一下，却怎麽也静不下来，机不可失——今晚就去夜钓！

夜钓最大的一个麻烦，就是江北蚊子太多，能把人咬死。有一次钓鱼，傍晚爱咬钩，就钓到天黑。收竿时蚊子上来了，轰也轰不走，一会工夫，脸前脖后就被叮咬好几个大包，回家被妻好一顿挖苦。要想去夜钓，必须买一顶蚊帽——立刻行动。

我骑自行车转了大半个城市，能想到的地方差不多都去了，听到的全是两个字：“没货！”近乎绝望时，我走进一家门脸不大的劳保用品商店。
“有蚊帽吗？”
我随口问了一句，没抱什麽希望。
店主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他打量了一下我的装束，然后慢声说：
“夜间钓鱼用吧？蚊帽现在没有销路，很长时间不进货了。不过，我这好象还剩下几个一直没人来买，现在不知压在什麽地方了，我去找找看吧。”
我拖着步子刚进小店时，迷彩服被汗水湿了一大片，嗓子也干得直冒烟，屋里又小又闷更增添了我的疲惫，听了店主这一席话，犹如喝下一大碗凉开水，顿时来了精神。
“你运气还不错，就剩下这两顶了！”店主手里拿着蚊帽从里间踱了出来。
我激动得手直颤，从两顶蚊帽中选出一顶，连声向店主道谢。
进家我先喝了一痛凉开水，然后忙活夜钓所需用品，一切完备，才想起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饭后，我开始筹备晚餐，打算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钓鱼地点。盆里的鱼全放挺了。我从大鲶鱼嘴里取钩时，发现钩上还钓钩着一条大“船丁子”，钩尖刺过它的上眼圈牢牢地钩进了大鲶鱼口腔里。这使我幻想出这几条鱼昨夜在水中争食抢饵先后上钩的情景。

我用鲶鱼中段做了一盘炝鱼片，头尾红烧，鱼皮鱼骨顿汤，嘎鱼酱焖，又拌了一盘芹菜土豆丝，焖上一锅大米饭。一切停当，我怕妻下班回来阻止我的行动，就赶快留下一张写满好话的字条。我兴致勃勃拎起满满的大包，去实现我的好梦时，姐夫来了！稍后妻也到家了。我脱下了钓鱼服。不是妻不同意，是因为姐夫的一位开酒店的好友。

酒店的主灶师傅下午跳槽了，晚饭口成了问题。姐夫的朋友请我去救急。当然，也希望我能为他长期打工。困扰了我和妻多日的工作，在这种情景下解决了。不久，家里搬回了冰箱。

每天，我走出酒店，带着一点工作后的疲惫披着星星骑自行车回家时，望着路旁由绿渐渐变黄的树叶，就会想起钓底钩的那个孩子，还有那顶一直没能用上的蚊帽。

一切都过去了，这就是生活的本来吧。




                              
                                      

senbin

江石 大哥好文章，我读过您以前写的，真好！

mtswz175

真棒！！！！！我建议您改行吧，去做个专职坐家！！！！

三米六

后来就没在夜钓过吗？

apq2000

江石DX也是哈尔滨出来的吧？看来咱们还是老乡呢。可惜，那时候守着松花江可我还没迷上钓鱼

江石

谢谢大家的鼓励！！

wangfc

好！真好！！太好了！！！
            把人写活了！把鱼写活了！！把生活写活了！！！
推荐为上上品！京钓网有这样的成员，我都自豪了！！！！！！！！！！！

江中涛

钓鱼并非生活的全部，然而，钓鱼的经历却让生活多了一份精彩和不能忘却的回忆。人的一生未必一定要轰轰烈烈，平静、细微之处却总能发现一份快乐。
江石先生应该是一位懂得生活的人。

江石

蚊帽只是我生活中的一件经历,wangfc兄过誉了!不禁有些汗颜.

十字星

不错就是不错，汗颜什么。不知兄弟目前何处，哈尔滨还是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