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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坐在漆黑的棺材边,用颤抖的右手,轻轻摸索着棺盖,对我们说:“现在有你们陪我,以后就是它陪我喽。”
小时候爸妈工作忙,便将我寄养在了伯伯家。伯伯家住在湘西洞庭湖畔的一个小镇上,平整的石条老街,原香原色的木房子,房顶上的绿瓦长满了厚厚的苔藓。古朴的小镇,像一直停留在往昔的岁月里。
洞庭湖畔水美地肥,年轻的时候,伯伯靠种地为生。忙活一天,伯伯喜欢在自家的葡萄树下,喝上一杯用生姜、红糖熬煮过的米酒。每当这时,我就会笑眯眯的看着伯伯。伯伯“哈哈”一笑,就端起杯子让我泯上一小口。那姜糖酒也就20几度,辣辣甜甜的,很是好喝,喝完全身暖和。
在小镇上,几乎家家户户都酿酒。先将大米用清水浸泡一宿,当米粒能在拇指间轻轻碾碎了,就可将米放入饭桶中,支在大锅上蒸熟。熟后的米饭,需泼清水降温。再均匀的拌入土酒曲,就可以入缸发酵了……
每次伯伯酿酒,我都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做他的小副手。“牙牙,把曲子拿来。”“牙牙,给伯伯捶捶背。”“牙牙,灶里的火你不要添,小孩烧火晚上尿床的……”最高兴是出酒的时候,透明的酒液顺着竹筒流出来,我忍不住学着伯伯的样子,接上一杯新酒,闻一闻尝一尝,结果回回被呛的眼泪直流。
不知从哪天起,每当伯伯蒸酒的时候,整条街都能闻到伯伯的酒香,吸引来街坊四邻凑热闹。这家端来一盘炒豆干、那家端来一碗咸水竹笋,6、7个叔伯聚一块,道不完古往今来的故事。慢慢的,伯伯酿一手好酒,在小镇传开了,上门讨酒的叔伯络绎不绝,伯伯这才操持起酿酒的营生。
伯伯的酒在那时,卖三毛一斤。不但好喝不贵,面且伯伯从不吝惜计较。有的邻居拿粮食来换酒,伯伯一样足斤足两。有的叔叔一时手紧,没钱买酒,伯伯不但请他喝两口,临走还给打一壶。
记得一天我起夜的时候,看见镇上的李叔叔翻墙入院,在伯伯的酒缸边偷酒。我悄悄回屋,告诉伯伯,伯伯摸了摸我的脑袋,示意我不要出声。几天后,伯伯打了两壶酒,领着我给偷酒的李叔叔送去。
我扬着脑袋好奇的问:“伯伯,咱们为什么给他送酒啊?”
伯伯笑了笑说:“谁都有落难的时候啊。”
一年最热闹的时候,算是年关祭酒神了。中国酿酒的鼻祖,当数夏禹的仪狄。这天,伯伯的旧邻老友,将堂屋挤的满满当当。伯伯会神情凝重的将仪狄的木像请上案台,案前祭供着一个猪头,两只公鸡,案下的小桌上,整齐摆放着4冷8热。伯伯点上九柱香,每插一柱香,嘴里遍念念有词,说着祝福的话语。点完香,各家方桌拼成的长龙宴,早已在小院准备得当。鞭炮一响,大家纷纷落座,暖意洋洋、其乐融融。
酒桌上,常有叔伯向伯伯请教酿酒之道:“这酒用的么得配方,怎么那么香。”伯伯总是一脸坦然的笑道:“哈哈,什么配方也没得。”就连我长大后,也时常好奇,伯伯一定找到了某种良方,让那小酒儿十里飘香。
湘西那儿,有在家中存放棺材的习俗。起初,看见伯伯为自己打的那口棺材,我总是心生畏惧。但伯伯的淡然,又总在告诉我,本就是平淡无奇。看着棺材旁年迈的伯伯,我仿佛又看见年轻旺盛的他,曾像变魔法一样,将粗糙的粮食变成晶莹的琼浆。而此刻,伯伯连一袋米,都拿不动了。
我还是笑眯眯的凑上去,问伯伯:“伯伯,那小酒的密方告诉我吧,我酿给您喝!”
伯伯笑了笑,用右手的食指,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棺盖写了个“人”字。我好奇的看着伯伯,不知其意,心中猜测着任何一种可能的答案:“伯伯,难道您的密方,是说酿酒要像做人一样?”伯伯听完,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远处的青山。
伯伯一天睡去,再也没有醒来。他的葬礼上,去了很多人,那个李叔叔失声痛哭:“再也喝不上你的酒了呀……”
伯伯不曾大富大贵,甚至连飞机都没有坐过,但他的老友和快乐,却有那么那么多。他的一生,也仿佛只做了一件事:把一份“厚道”,酿了一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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