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 size="5"> 有水就有鱼,小时候每当奶奶这样说时我就会故意跟她抬杠。歪着脑袋盯着她布满褶皱的额头和稍显浑浊的眼睛大声叫着,水缸里有那么多水怎么没有鱼,下雨时菜园的垄沟里也存满水了,怎么没有人去摸鱼呢,您竟胡说。奶奶被我蛮横无理的抢白弄得急扯白脸,她瘪着没有几颗牙的嘴说不出话,举起枣木拐杖作势就要打我。等到她耷拉下脑袋长出一口气表示认输时我肯定早想着别的事情了,人也一溜烟跑掉了。其实我知道奶奶要表达的意思,而在我的家乡,这句话能够找到足够充分的证据。<br/><br/> 家乡地处华北平原,燕山以南三十华里外,是名副其实的洼地,河流塘堰沟渠星罗棋布。特别是在我小时候,家家户户还经营着稻田,每至春末,小村四周方圆百里全是泛着光亮的水域。大人们猫着腰卷起裤腿立在白汪汪的水里插秧,我们几个孩子光着脚丫在湿润光滑的垄埝上跑来跑去。不过我们最喜欢在水泵周围转悠,因为在这里能够“守泵待鱼”。稻田的水是从蓝泉河抽过来的,常常有一些倒霉的鱼被吸上来,小鱼小虾顺着水流向各家各户的稻田。大个儿的鱼主意坚定,被抽上来已然一腔怨气,它们通常会逆流而上,在水泵下方的水泥池子里一遍遍来回兜圈子直到被人发现“养”到锅里。从水泵嘴里流出的水很冲,砸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水池里的水通常在半米深。我们趴在池沿上观察着水里的动静,这是一项考察眼力和耐力的游戏,只有坚持到最后并且眼尖足够好才能发现大鱼。往往是在不抽水的时候,我们像鸭子一样噼哩叭啦跳进水池里一通乱摸,把原本清凌凌的水搅得一片浑浊。只有这样,鱼才会迷失方向,四处乱撞,说不定就会钻进谁的手里,所谓浑水摸鱼的本意便在于此吧。<br/><br/> 稻田相当于浅浅的池塘,插秧的大人们经常会无意中摸到鲫鱼或者泥鳅。当稻子愈加茂盛,直到掩盖住水面时,原来那些小鱼儿差不多都有筷子长了。阳光在稻叶上安静地跳跃,油葫芦(一种蚂蚱)抱着稻叶晒太阳,饿了便在稻叶上啃几口,留下锯齿形的缺口。当我们走近时,几只油葫芦振翅起飞,寻找新的栖息地,蜻蜓围着我们转圈。稻田的水面上铺满了绿荫,踏进去一阵惬意的沁凉由脚底一直升到微汗的额头。远处的蛙鸣若隐若现,时断时续,脚下的泥土粘在脚心上不够还要钻过脚趾缝糊满脚背。如果田里的水很清澈,眼睛的分辨力又好的话,仔细观察水面很有可能看到鲫鱼青黑的脊背一闪而过或者静止不动,泥鳅你是看不见的,它们通常钻进淤泥里,除非你踩到它或者手掌碰到它,它才会施展逃脱的本领。由于它身上无鳞,外加一层光滑的粘液,要想攥住它很需要一番功夫和经验。我认为掐住泥鳅的腮部和上半身最为重要,泥鳅最喜欢钻,越是抓住他不放,它越是往你手掌心里钻,相当于自投罗网。要是光攥尾部的话,它多半会逃之夭夭,让你过过手瘾玩事儿,除非你有足够大的手劲儿,能克服它的油滑。<br/><br/> 在稻田里捉鱼持续到我七八岁左右便结束了。因为家乡没有了稻田,乡亲们把所有的地都用来种植小麦和玉米,如果想吃米的话可以在当街用小麦或者玉米来换。这样做不至于在麦秋时过于忙碌和劳累,收完稻子还有三亩小麦黄灿灿地朝你招手。况且水稻种植起来很麻烦,先要育秧,然后插秧,施肥拔草自不可缺,我记得插秧时节母亲要很晚才回家,一边捶背一边喊着酸疼。当然放弃水稻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例如没有小麦的产量高加之愈加干旱的气候等。也许在大人们眼里失去的只是不能吃上新大米,吃上几年陈米也就习惯了,于是忘得一干二净。但对我来说每年布谷鸟叫时我再也闻不到稻花香,再不能吃到卤蚂蚱,寂静的乡村少了蛙鸣,更揪心的是永远失去了一方乐土,再也不能享受稻田捉泥鳅的乐趣。<br/><br/> 没有了稻田,我把目光瞄向了蓝泉河还有横七竖八的苇塘沟渠。捉鱼为生和以捉鱼为乐趣的人们在宽阔的河水里施展各种捉鱼本领。大多数都要用到网,比如拉鱼,这是最为常见的一种。拉网便宜,容易操作,只要把它抛进河里,人沿着岸边向前拉绳子(拴好在网上的)就好了。其实这种网不过是一个用木杆作为边缘将渔网穿起来的一个大网兜,网上再坠些铅块之类助于下沉的东西。一般走了二三百米就可以启一次网,拉鱼很少捉到大鱼,一般大鱼都在河床底部,网兜根本到不了那么深,因此捉到的多是溜边的黄瓜鱼、麦穗儿、小虾、手指长的鲫鱼以及田螺河蚌等。这种方法一般弄不到很多鱼,大多数人馋了想打牙祭还不舍得花钱时才出此下策。<br/><br/> 以卖鱼为生的人喜欢粘鱼,他们用的网细密厚实,丝丝缕缕仿佛茂盛的水草丛河底长出来。粘鱼人盘腿坐在充气轮胎上,将他们的网一点点儿择开,从河的这头一直下到那头,网的上方系着许多方块泡沫。来来往往的鱼一旦触到横亘河面的鱼网便再也钻不出去了,有的被卡住腮部,有的在鳍部卡住,越是挣扎,网便缠得越紧,只好等到起网的人把它从密密麻麻的网线上择出来,扔进充气轮胎中间的大盆里,那儿有一大堆晕头转向的伙伴在等着它。这种方式很有可能捉到筷子长甚至更大的鱼,包括在中层水域生活的鲤鱼和草包。村里的张鱼鹰(外号)最擅长这种捕鱼方式,好的时候总能弄上二三十斤。我们经常看见他驼着装满各种鱼并且腥气百怪的大盆到集市上兜售,回来时大盆基本空空如也,嘴里准会叼着一根“北戴河”,耳朵上多半也会夹上一支。你要是翻翻车把上挂着的兜子还有半斤猪肉或者一瓶烧酒什么的。人们会说,您老又开荤了。他泛着光芒的脸就会绽开笑容,做不好,做不好!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原来他老伴已经死了十多年,唯一的女儿远虽不远,但也不能天天回来陪他,他只能自己弄口吃的。<br/><br/> 除上述以外还有电鱼(开着船利用小型发电机电鱼)、药鱼(在水里下药,致使吃了药的鱼失去心智和力量飘到水面上)、炸鱼(传说是将炸药放进罐头瓶里,然后引爆之际扔进水里,我没有亲眼见过)、抬鱼(适合水少时,两三个人抬着网从水底抄起)、钓鱼等。对于钓鱼,我实在没什么经验,有生以来拿钓竿的次数有限,正经八本的钓上鱼来还没有过,因此我觉得自己没有钓鱼的天赋。这可能跟一个人的性格有关,一度认为自己做事急于求成,在一个地方呆上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我真是坚持不下去。不过有一种鱼我是愿意并且擅长钓的,其实也不能算是擅长,只是比较容易罢了。家乡人管这种鱼叫“石蝌儿”原因是它总在河边的泥窝和石沿上常驻,并且身材很小,最大不过蝌蚪般大小。别看它们小,咬起食儿来颇有王八那种咬住不撒嘴的劲头,很多时候就算把它拖到岸上,依然咬着蚯蚓撂蹦呢。钓它们用不着鱼竿鱼钩鱼线等玩意,只要一根没有秀穗的芦苇和蚯蚓就够了。先把准备好的蚯蚓放在手心里拍到它们不再乱动为止,然后用芦苇顶部的叶尖将蚯蚓拴起来便完成了。这时候找一块儿清清的水,把拴好的蚯蚓放到能够看到的浅水处,过不了一分钟,会有好几条土灰色的石蝌儿围过来,对面前的食物试探性靠拢,先是轻轻地咬一下再放手,如此反复几次当它下定决心时便会最大限度张开嘴巴咬住食物往水底拖拽。这时候只要轻轻一抬苇杆,它们便会跌落草丛,有的却还在咬着蚯蚓不放,非要你捏住它将其拽下来。有段时间很多人喜欢上了这种捉鱼方法,人越多鱼越多,一大群孩子拿着苇杆顺着河岸依次排开,人最多时能够排上一里多地。最让人高兴的事情是有时候能够同时钓上两三条石蝌儿,谁要是碰到这样的事肯定会情不自禁地大笑,哪怕是再害羞的人此刻的脸也会像一朵开放热烈的花。别看石蝌儿个子小,肉质绝对细腻鲜嫩,那口感和鲶鱼不相上下,因此我在吃它们的时候总喜欢夹起五六条一起送到嘴里(呵呵)。<br/><br/> 竭泽而渔,这是最后也是最能满足捕鱼人欲望的一种方式,当然也是需要体力的一项活计。少年时我对这种“连锅端”的行为尤其感兴趣,甚至是达到痴迷程度。我记得在放学的路上我总要注意路边的水沟和池塘,看看哪个水坑具备淘干水捉鱼的条件,等到星期日迫不及待召集人马来实施。“近山鸟音,近水识鱼性”,观察时间长了,只要站在岸边往水里望一望,再看看水面上起什么波纹,水底下往上翻什么样的水泡,水是什么成色,周边地形就知道水底下有哪些种类的鱼,鱼多不多和大不大。<br/><br/> 雨水少的季节,最适合竭泽而渔。拿上水盆,扛上圆头锹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事先看好的水域。小时候很少和外人搭伙捉鱼,一般都是和两个妹妹弟弟一起出动,五个人中有两个不足十岁,不过让他们拣鱼依然绰绰有余。另外三个人各司其职,我选择在水域的窄处搭好土埝,分成两个部分,然后便开始淘水,先把水少的网水多的里面一盆盆地淘。三个人轮班淘,低着头,兴奋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看着脚下的水一点点儿降下去,心里的期望也越来越高。等到水平面在脚脖子时,一些鱼开始露面了,一群群青黑的脊背簇拥着往水深的地方挤去。被淘干水的高地露出软塌塌的稀泥,长着长长胡须的鲶鱼鼓着腮帮子呼吸,挣扎着往前方涌动,鲫鱼侧着身子躺在泥水里,金黄或银白的鳞片在我们眼睛里闪着光芒。每当这时我就会更加卖力淘干最后的水,弟弟妹妹们早已等不及了,全部踏进泥水里拣鱼。一边拣,一边炫耀,还有人哼着歌儿。碰到大黑鱼是最意外的惊喜,据说这些家伙是食肉动物,专吃比它个小的鱼,因此长得无比健壮肥硕,在我捉鱼的纪录里最重的一条鱼为二十三斤,那是一条黑鱼,张鱼鹰当时说那条鱼至少五六岁了。我记得那次是在苇塘里捉到的,好几个人又抓又摁,弟弟还在它脑袋上擂了几拳,可是它的劲儿真是太大了,甚至将我最小的妹妹给弄弄倒在泥水里,结果满身泥水。后来还是叫来了父亲,他拿着网兜连泥带水把它弄回了家。母亲看着那条胳膊长的大黑鱼不知所措,她不敢下刀,父亲也没有要吃掉的意思。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我爸爸和妹妹将这条黑鱼放进了蓝泉河,那里有属于它更为广阔的世界。<br/><br/> 父亲虽然生在洼地却不喜欢水,母亲正好相反,她说她小时候就喜欢摸鱼。那时我想在捕鱼和对水的热爱这方面肯定来自母亲的遗传。有一次,我们在一片及膝高的芦苇荡里摸鱼,后来母亲找到了我们。她先是在岸边看了一会儿,禁不住我们怂恿,她脱掉鞋卷起裤腿和我们一块儿来摸鱼了。当时我们确定有一条嘎鱼就在附近,好几次从我们手中逃脱,倒不是因为它能耐,而是它的鳍部和脊背上长有两根很大的刺儿,如果要抓它肯定会被刺到。最后这条嘎鱼儿被母亲捉住了,而且双手一点儿都没有被刺到,那一刻她的笑容是从没有过的清脆和响亮,那一刻她的笑容多像十七八大姑娘脸上才有的啊!摸了十来斤回到家后,母亲赶紧洗净脚丫和脏衣服,刷好鞋,她还让我闻闻她身上有没有腥味。我说没有,她红着脸告诉我,记住千万别跟你爸我和你们去摸鱼了。我注视着她从心底漾溢到脸上的兴奋表情说好,好象两个青梅竹马的小孩儿在拉钩发誓。<br/></font>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24 10:16:47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