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的孩子[原创]

江石

钓鱼的孩子

（一九六七年早春的松花江北岸）

天阴沉沉的。
风一阵紧一阵，水中的浮漂一会儿埋入水里，一会儿露出水面，浪无休止地、一浪高一浪地向浮漂扑来。
江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十一、二岁手握钓竿的孩子。
孩子戴着一顶黄帽子，紧闭着一张微微发紫的小嘴儿，有些怅惘地盯着随着波浪上下起伏的浮漂。他多么希望浮漂能猛地钻进水里，或者突然冒出一大截儿呀……可是，藏在水里的鱼，好象知道他下的鱼饵里面包的是什么，从清早到现在，说啥也不肯碰一碰他的钓钩。
浮漂渐渐有些模糊了，孩子揉揉眼睛，疲倦地把手里的鱼竿插进江边的泥沙里。他摇摇发酸的胳膊，然后站起身来。
肚子咕咕叫了。他伸了一下腰，望了一眼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估摸着能有十二点多钟了。
开江不久，地上的小草刚刚冒出嫩芽，天气还很凉。鞋不知什么时候被岸边的浪打湿了，风一吹，浑身打战。他在岸边走了几步，目光又集中在土岗上那棵不住摇摆的大柳树上，想起了三年前立秋的那天——
“快看那，它又吐舌头了！”他光着小肩膀趴在草地上用胖乎乎的小手儿刚一去抓“舌头”，堆放在草丛里的蛤蜊立刻紧紧地合上了嘴。
“接住！”站在水里的哥哥双手一扬，几个湿漉漉的江蛤蜊劈啪地落在他身前身后的草棵子里。
“啊，真多呀！”他拍着手在草地上蹦跳着。
“开饭喽！”妈妈象个大孩子似地快活地喊着，显得那么年轻、好看，柳树下铺好的塑料布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午餐。
哥哥奓着两只滴着泥水的手跑过来，又被妈妈撵回水边，不情愿地洗着手。
爸爸放下鱼竿，笑咪咪地说：“让你们哥俩嚷的，半天没钓上来一条鱼，下午可不许再闹了！要不，晚上的炖鲜鱼可吃不到嘴儿喽！”
全家人说笑着围坐在大柳树下，尽情地吃呀喝呀，是那么开心、痛快……
一阵风从他脚下卷起，几片腐叶旋转着滚进江里，随浪漂去。
江水依旧象过去那样流淌着，大柳树仍然站在土坡上，可是……他两眼噙满了泪水。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用手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是回家的船钱，刚够一角。这会儿，他很想回家，可身边那个盛满江水准备装鱼的小铁桶还是空空的。他耳边又响起了爸爸那撕人心肺的咳嗽声……
近来，爸爸的肺病越发严重了，整天不停地咳嗽，痰桶里经常出现带血丝的痰块。眼看爸爸一天天消瘦下去，却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滋补，他心里十分难过。他知道爸爸很爱吃鱼，特别是那些活蹦乱跳的开江虾，是爸爸过去最喜欢的下酒菜，可如今，市场上根本见不到鱼虾的影子。即使有卖的，爸爸地决不会同意用家中有限的生活费，去买那么贵的鱼虾吃。
昨天中午，从邻居家的厨房里飘来一股浓浓的鱼香味儿，爸爸弯曲着削瘦的脊背，重重地吸着鼻子自语说：“好鲜啊……”
他鼻子一酸，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重新坐在江边的石头上。他清楚，现在还不是钓鱼的季节，可还是固执地抱着一种侥幸的希望。他放下挽起的裤角儿，目光专注地盯着风浪中的浮漂。
中学读书的哥哥参加了红卫兵，家里的事情什么也不过问，至于爸爸的身体，更是不放在心上。他真不明白，哥哥的心怎么会变得这么狠……妈妈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癌病，太可恶了……
突然，浮漂从水里冒上来一大截儿，紧接着，又慢慢地朝下一沉。
钓鱼的孩子忙拽鱼竿，呀，好重！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双手握紧鱼竿，憋足力气向岸边拽着。
“哗啦啦”一阵打水声，一条白花花的江鲫鱼露出了水面，孩子的脸忽地红了，眼睛露出兴奋、紧张的神色。
鱼快到岸边了，他使劲儿往岸上一撩鱼竿，钩住的鲫鱼“叭哒”一声，摔在身后的岸上，孩子惊喜地扑过去。
鲫鱼在孩子手里用力甩着尾巴，嘴一张一合地急喘着，足有三两多重！望着鱼，他甜甜地笑了。
他刚把鱼放进小铁桶里，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喊叫：“哎，小孩儿！钩着一条什么鱼？”
他回头一看，几个象哥哥那般年纪、佩戴袖标的红卫兵朝他走来。一个瘦高挑走过来，尖声嘎气地说：“哎，把鱼拿过来看看！”
孩子头也不抬地回答说：“在桶里装着，你自己看呗！”说完，收拾鱼竿，准备回家。
瘦高挑弄个不愉快，正要发作，一个一身儿军装，满脸严肃的红卫兵走上前大声对孩子说：“钓鱼是资产阶级的那一套！你这么点年龄怎么也搞这玩意？以后别钓了，赶快把钓的鱼扔掉！”
“什么，扔掉？”孩子睁大惊恐的眼睛，一阵害怕，可还是固执地说：“我好不容易才钓到一条鱼，我不扔！我不知道钓鱼不好，以后不钓了还不行吗？”
“不行！别让这条鱼玷污了你的灵魂！”
孩子急得快哭了，红着脸恳求说：“我爸爸病了，他想吃鱼，就让我把这条鱼带回去吧，啊，求求你，以后我再也不来钓鱼了。”
红卫兵皱起眉头，问：“你爸爸真的病了？他是干什么的？”
孩子见有了希望，赶忙说：“我爸爸真的病了，整天咳嗽，有时还吐血……”
“没人问你这些，你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瘦高挑打断了孩子的话。
孩子瞪了一眼瘦高挑，没理他，继续对穿军装的红卫兵说：“我爸爸是干部，半年多没上班了……”
没容孩子说完，瘦高条一步窜过来，指着孩子的鼻子骂道：“啊，怪不得呢，原来是走资派的崽子！在家装病还想吃鱼？美的！”说罢，飞起一脚把小铁桶踢下江去。
孩子惊叫一声，向铁桶扑去，可是晚了，小铁桶冒了几个大水泡，就无影无踪了。
孩子扑了个空，身上被江水溅湿了一大片，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瘦高挑得意地晃动着小脑瓜儿，哈哈地笑着，几个人扬长而去。
孩子猛地收住哭声，狠狠地擦去眼泪，又拿起鱼竿。
风住了。水静得象一面镜子，浮漂稳稳地立在水中，可鱼儿再也没来碰一下钩。
孩子出现了焦灼的面容，伤心地坐在江边发呆……
一条小船儿“咿哑、咿哑”地摇过来，在孩子跟前靠岸了。
一位六十多岁，又黑又瘦的驼背老人，从船上跳下来，麻利地把船拴好，又重新上船，从一件破棉袄底下，拎出一桶活虾来，掀开船头座板取出一杆秤放进虾桶里。
孩子见了，眼睛一亮，忙奔过去问：“老爷爷，这虾卖吗？”
老人看了他一眼，低声说：“嗯”。
“我买点。”孩子迅速地把手伸进衣兜，掏出仅有的船钱递过去说：“我买一角钱的。”
老人一见，忙摇起头来：“一角钱？太少了，不够沾秤的，留着买冰棍吃吧！”
孩子一听，忙央求说：“卖吧，卖我点儿吧！我不嫌少，一小把也行啊！”
老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推着孩子的手说：“去吧，玩去吧！别耽误我去码头卖虾！”说完，拎起虾桶要走。
“老爷爷！”孩子紧赶几步，眼里闪出泪花，上前抓住老人的衣襟说：“老爷爷，你就卖给我点儿吧，我爸爸病了，他想……”孩子低头呜呜地哭了。
老人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半晌，才激动地从桶里捧出一大捧活虾，双手颤抖着送到孩子面前：“给你，不要钱！”
“谢谢！谢谢老爷爷！”孩子感激得连声音都变了，慌乱地摘下帽子接住虾。
望着帽子里活蹦乱跳的小虾，孩子含泪笑了。
老人叹了口气，眼里充满了怜惜。
孩子走过来，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把一角钱放在秤盘里，扛起鱼竿，捏着装虾的帽子，丢下一声“再见”，朝远处的铁江桥跑去……

三米六

真感动，孩子姓江？

钓狂

写的真好！

laoke

我也有童年钓鱼的经历,但比你的经历来要幸福得多,尽管是白板.不要怨恨那些红卫兵,是那个时代使然.我相信,这些人看到这篇文章,心中一定充满愧疚.

sadman

读完心情很沉重，不堪回首。。。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