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名叫宋山水,本地人,一九五六年齐齐哈尔医士学校毕业生.从外表看他像个豪爽的伐木工,大骨架,宽额头,坚挺的鼻梁,二十多岁的人上唇就长出了浓重的胡子,腰间总是束根皮带,说话常带不干净的碎屑,社员的孩子来卫生院看病,他喜爱的抱过去亲热一番,有时尿到他怀里,笑笑说:"我X,这小子跟我很有感情,还要给留点纪念."
猜测,如果他有余粮剩米,很可能帮我渡过难关.希望如一束阳光照进心田.主意定了,可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人求借,接近院长办公室门口,脚再也抬不动,低头看看,腿脚没什么异样,又往前迈步,但关节还是僵硬了,几度鼓劲,像囚犯拖着十八斤重镣铐挪进了院长办公室.
宋山水头伏在办公桌上,两肩一耸一耸,在哭泣,听到门响抬起头,欠起身子.两行泪珠沿着面颊向下滚.
望着他悲痛伤心的样子,怜悯充溢,可胃肠又是一阵绞痛,提醒我先别管他人的事情,几经呶动嘴唇,总算张开口:"宋院长,我不当心,把粮票菜票丢了,想同你借一斤粮票,饿的实在抗不住劲了,求你了."我竟拿出一副乞丐腔,骤然间心下好酸楚,一个大专生的人格,只为一斤粮食就出卖了,不由憎恨自己,堕落下贱到如此地步.
宋山水听我讲到丢失粮票,像被针扎了一下,全身一嗦,嘴大张着,嘴唇抖抖颤颤.
我伸着脖子等他说话,"谢谢"两个字已在喉间.宋山水却双手捂住脸,猛然扭身朝室外跑去,刚出门就"呜呜"地放声大哭.
"唉!他怎么了?"向他借斤粮票,触动了他哪根神经,行或不行都应该回我句话.傻大黑粗的小伙子用得着做出这种样子嘛?"我带着纳罕,还有怒怨,走回宿舍,哐一声踹开门,一头躺到炕上发誓:"老子就是饿死,也绝不再低三下四向人求借."
"噢呜---"风中似乎躲藏着千百头怪兽,发出长长的悲咽.
我躺在炕上,不经意的看到我那身皮夹克,猛然想起爷爷的话.我和爷爷分手时,爷爷领我到秋林商店买了块英格表和皮夹克,试穿时,老人家在一旁说:"你分配去了天边,那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万一遇到活不下去的情况,便宜的把表和皮夹克卖掉,凑够路费往家里走,我养得起你,积攒下的家底你这辈子花不完.要不是你执意要去那鬼地方看看,依我的想法,你就在家呆几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爬起身从墙上摘下皮夹克,打定主意去和社员换二斤粮食,如果讲不成,一斤也可以.刚要迈步出门,宋山水走进来,他披着两肩雪花,右手拎着鱼网,左手拿根柳条,还有竹梭,放停当之后,从衣袋里掏出条烤熟的小鱼干,放到炕沿上说:"真对不起,实在无能为力."情词诚挚.
我毫不客气,顾不上说话,拿起鱼就嚼,只五六秒钟就把它弄进了空空的胃中,又想起白天的情景,不由问道:"白天为什么事那样伤心?"
宋山水眼里立时泛起一汪泪,渐渐溢出来,沿着鼻梁两旁向下滑,他轻声一叹:"意想不到粮食定量突然减到这么低,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你嫂子偏赶上这个月分娩.我上过几次山,运气不佳,獐狍猪鹿什么也没打到,今年秋天,水头一直不合适,只捕到很小几条鱼,孩子生下来就没奶吃,黑天白日哭,昨晚死了,生是......"
我的心揪住了,猛到一缩,惊得呆愣的望着他.此时我真正知道了自己在语言方面是个低能儿,从小学到大专读过的语文书至少二尺厚,竟然说不出一句恰当的安慰话来,思来想去,愈发内疚:"院长,实在对不起,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我还给你添负担."
宋山水摇摇头:"你千里迢迢来到这么边远的地方,又赶上特殊困难岁月,我有责任帮助你."
我胸中热浪叠起,眼睛也湿润了.
宋山水说:"我想通了,只能伤心一阵子,不能伤感一辈子,人的一生,总是要遇到不幸和磨难,什么叫男子汉,不就是要有韧性,经得起乌云和风浪.我们都年轻,应当百折不挠,你说对么?"
我忽然想起,在县卫生局等候分配工作时,卫生局长谈论起他,称他为北国的骄子,四年前顶风雪,冒严寒为社员,淘金汉送医送药到门,走过的山路长达三万多里,听他方才讲的这些话,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再忍一晚,你能不能抗得住?"宋山水盯着我的脸:"要说心里话."
"咱们都是实惠人,实话实说,我家境非常好,从小没受过苦,这两天真真尝到了挨饿是啥滋味,不怕你笑话,我简直饿昏了头,闪念之间险些投江.眼下有二斤馒头,一口气都能吞得下.可人心是肉长的,你在如此困境中,若是再从口中省下来,叫我怎能咽得下.你相信我,咬咬牙能挺得住."
我倒是可以向亲友求借,但打心眼里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家断了粮."
"看情形,眼下谁家都很难熬,就别再拖累别人."
"咱们这地方,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只要人勤快,不会饿死.天这一落雪,山上打不尽的獐狍猪鹿.特别是江里淌冰排这几天,鱼群都躲进了江套子里,如果运气好,五六天捕到的鱼,一冬天吃不完.我不知道你肯不肯付辛苦,跟我学学捕鱼?"
"我什么苦都可以吃,既然来了这样的地方,就必须适应环境,适者生存.再说,我这人天生喜欢寻求刺激."
"看天气,气温在急剧下降,刘六套子一准会在今夜封冰."宋山水说着话把柳条穿入网里挂到墙上,拉开网,对我说:"你认认真真的看清每一个动作,用最短时间学会补网."说着把破烂的地方剪下一片,有穿梭引线把洞补上.颇具诱惑的说:"今晚你若能把网补好,明晨穿到刘六套子冰下,根据眼下的水头,保你有吃不完的鱼,不再挨饿."
我紧盯着宋山水剪网补网的每一个动作,如同观看外科老师做教学手术,全神贯注.他补完两个洞,我全然看懂了,补网的关键在剪裁,只要剪对,从起梭到止梭一根线可以补到底.转转脑筋体会,补网和某些外科技巧很有相似之处,功底在用剪刀和打结.这事难不住我,生产实习期间全班同学只我一个人做过胃大部分切除术,手技连我的指导老师都感到惊讶.
从考入医学院,我就立志毕业之后成为一名有造诣的外科医生.凭什么?凭刻苦.作为受人敬重的外科医生必须掌握准确无误的术前诊断,了如指掌的各脏器局部解剖,娴熟的手术技巧,而术后管理又要像慈母般细心,舍此那是屠夫式外科医生.学习人体解剖,走进标本室,浓烈的福而马林味道夹裹着人肉的荤腥一齐塞进鼻孔,赤裸的尸体愣睁着眼睛,以死者的无惧无畏考验着学生的胆量,许多同学捏捂着鼻子往后躲,但我往前凑.我常常只身孤影一个人在标本室学习到深夜,准确记牢了各脏器的解剖.特别是那些具有重要临床意义的血管和神经的来龙去脉.在教学医院观摩老师做手术是实地学习操作的好机会,可一个组的同学挤到手术室里,视野受到局限,许多细节看不清.我利用文体活动时间往医院跑,手术室护士长冷着脸不许进.我花了二十多元钱买了许多糖果贿赂护士长.诚可感天,护士长说:"我们不喜欢你的礼物,请你原样拿回,但你的学习精神感人,对你特殊关照."从此以后,我去观摩手术,通行无阻.只一个人从不同角度看老师操作,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然而看花容易绣花难.我最初练习打手术结,每分钟只能打十个,五个松动,五个滑脱,起早贪黑练习三个月,每分钟能打六十个外科方结,个个牢靠.
宋山水拿着梭子,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我说道:"要不要再示范?"
我从他手中拿过梭子:"瞧我的!"
宋山水伫立一旁,看我剪网,飞梭走线的路线,认可的点点头:"你小子不笨哩!"他说话的口气明显的亲近:"专心致志地干吧,我回家去准备钓鳇鱼的铁线和铁钩,看今年的水头,在刘六套子的冰下,准能钓出几条鳇鱼来."说着迈步欲走.
"喂,别忙走."我用手中的梭子指指灯.
宋山水搭眼看到灯油不多了,走出屋,回来时手里拎个油桶,边往灯里加油边说:"灯油要尽力节省,全年的办公经费只剩下一元六角钱了."
胃肠拼命吵闹的声浪,煮沸了进食的欲望,敦促肌肉神经不停的工作.鸡啼第一遍的时候,我把这长四十米,百孔千疮的破烂鱼网补完了,断了的上下纲全部连接好.我颓唐的伸伸腰,合衣躺到炕上,等待天明.
夜贪婪地拥抱住北纬五十一度的山村,说它贪婪很恰当,它想侵吞白昼,永远占领这片土地.早晨八点多钟的时候,光明以极强的扩散力往里挤,夜像街头的无赖,磨蹭着,迟迟不肯让出盘踞的空间.
我拎着鱼网走到江边,公社干部食堂的钟响了,声音虽然沉闷,但极撩人胃口,大肠小肠都要拧劲,我用力勒勒裤腰带.
浅薄的霜雪覆盖地面,印着许多杂乱的足迹.显然,众多的人已赶在我前面去破冰下网,套子里准是进了很多鱼.想到这儿,我把鱼网往肩上一搭,快步奔刘六套子走去.
走出岸边柳林,看到江套子冰面上数不清的人.近处两伙:一个铁塔般的男人,抬手摘去狗皮帽子扔到冰上,头顶上热气腾腾,手中冰穿急起猛落,万朵冰花在穿尖下飞扬;另一伙,两位大人,一个孩子,大人弯着腰正从冰眼里往外出网,孩子站在冰眼旁欢快的喊着:"鱼,又一条,啊呀,一连七八条啊!"他举手又跳高,喊出句俄语:"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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