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个钓鱼人的故事

江石

一个月前，他几乎永远留在了下班的路上。那个超速行驶的肇事司机至今仍逍遥法外，千寻万找的三轮车夫也没半点踪影，她由伤痛转为悲愤。值得庆幸的是他大脑没有受损，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她回到家，心意烦乱地清理多日没有仔细收拾过的房间。准备换洗窗帘时，她流泪了——窗台上的花几乎枯萎，只有顶端的几片叶子还泛着浅绿；鱼缸里的几条小鲫鱼，在浑浊的水中奄奄待毙……
　　他平日不养花草，也不喜欢伺弄活物，闲暇时就去野外垂钓，这也是他唯一的业余乐趣。那年，十二岁的儿子欢天喜地从他小姨家抱回一只刚断奶的小叭儿狗，平时十分溺爱孩子的父亲硬是没让喂养。儿子为此哭闹了好几天，他那股突如其来的霸气深深刺痛了儿子的心，也使妻子不能理解，还破例和他吵了一架。
　　她领儿子去逛花鸟鱼商店，趁兴，买下一个长方形的玻璃鱼缸，又买了几条名贵品种的热带鱼，还捎回一盆正在开放的木菊。一进门，他皱起眉说：“小金钱龟刚刚被你们养死，怎么又买回这些东西？”
　　“我俩喜欢！你真不懂生活！”她回敬说。
　　儿子也不示弱：“好不容易要来的小狗你不准养，养几条鱼还不行吗？”
　　他无奈地看看妻儿，没再说什麽。
　　她又从姐姐家、朋友那先后搬来好几盆她喜欢的花。儿子养鱼，她弄花，家中增添了不少乐趣。他偶尔也会留意一下生机盎然的花，瞅几眼鱼缸里色彩斑斓的鱼，有时嘴角还露出一丝微笑。
　　没过多久，花没浇水，忘买鱼食，成了常事。
　　“做事不能只是几天新鲜！不管养什么，要用心对待！”他一边指责，一边给花浇水，给鱼清洗鱼缸。
　　迁新居时，鱼被儿子赠给了同学，花让妻子留给了邻居。妻儿象甩掉了包袱，丈夫似若有所失。
　　一晃，儿子上大学了。她感到有些寂寞，就从姐姐家拿回一盆不知名字的花，把它放在窗台上。花的梗茎生的碧绿多姿，上面舒展着几片轻盈的大叶，给人一种婷婷玉立的感觉。她相中这盆花时，姐姐在一旁逗趣说：“真是花如其人，人胜其花！”她脸上不由泛起一片红晕。
　　银行里的女同事常在背后说她嫁给了一个不懂去挣钱，不会生活的呆老公。有时她也觉得丈夫太不入流，缺少现代人的那种浪漫的生活情调，但丈夫的坦诚和善良又是别人不能相比的。
　　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时，父亲突然病故，撇下了缺乏自理能力的母亲。她兄弟姐妹多，居住的条件都很宽绰，但在这件事情上，大家的态度都不明朗。她为母亲今后的生活寝食难安，丈夫说：“把妈接来吧，有我呢！我从小就没妈，妈字叫不惯口，你别见怪。”
　　她情不自禁扑进丈夫的怀里啜泣起来……
　　岳母生活起居自然大部分落在他头上，岳母心里深感不安，常常把自己弄脏的衣裤藏起来留给女儿，他总是不声不响的找出来。妻子分娩，他累得瘦了一圈，岳母也只有掉泪的份。可他仍然经常利用早上的时间钓一会儿鱼。
　　。儿子上学那年，岳母去逝了。大家都哭得很伤心，他只是脸上没了笑容。他为家里最后一位老人的故去，沉闷了好多天。
　　窗台上那株不知名的花开花了，——花的顶叶伸出一茎绿白色的小卷叶，里面生出寸许长没有香味的小白棒。
　　她失望了。
　　他发现，逐渐枯萎的小白棒底下是一圈绿色的正在成熟的种子，他很欣赏这种生命的美丽。
　　她很会布置房间，家里设计得即艺术又温馨。她善于接受新事物，跟潮流走，凡是过时的小摆设，她总悄悄地收起来然后换上新的，如果她想淘汰什么而没能如意，心里就象存了一块病。
　　他每次给花浇完水，总是不能把窗帘按原来的样子拉好。她不想因为这株并不可爱的花破坏了她精心设计的这道亮丽风景线，她把花连盆装进塑料袋里，放在楼道存放垃圾的地方。
　　他下班后把花又拣了回来：“这株花既然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就不该由着性子想扔就扔！”
　　深秋的一天，他从鱼池钓回了一些小鲫鱼，有几条还带着活气，收拾鱼时，顺手扔进刚洗过菜的水里。晚饭后，他发现小鱼在水里游了，一碰盆，小鱼还打起了水花。他心为之一动，沉思了片刻，到凉台找出闲置了多年的鱼缸。
　　她忍不住尖刻地说：“不开花的花你偏要留着，缺鳍少鳞的江鱼你又要养起来，难怪别人背后说你呆子！真是和别人不一样！”
　　“瞧，这几条小生命多顽强，在水里游得多欢！遇见了我们，就该让它们好好地活下去！”
　　“你要养，我可不敢反对，你就连这盆花一起找个地方吧！”她一直没忘把花从窗台上清走。
　　“现在不行，明年天暖了，我把它们搬到凉台。以后我会注意把你的窗帘拉好！”他笑着把鱼放到花的旁边。
　　她虽无奈，心里的这块“病”只好以后再说了。
　　儿子放寒假了，他很高兴，晚上吃饭时打开了一瓶好酒。妻子和儿子都已撂下了碗筷，他还在自斟自饮，向儿子问这问那。
　　儿子见父亲兴致很高，趁机问 ：“爸，我小时侯从小姨家抱回的小叭狗，您那么狠心地不准我养，到底是为什么？”
　　他沉默了，半天才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很内疚地说：“现在，我给你买一个小狗你还养吗？”
　　“现在？”儿子笑了，“我哪有功夫养它呀？现在早没这个兴趣了！”
　　他心里一阵隐痛，自己无形中剥夺了儿子在童年时应该享有的童趣，有些痛心地说：“儿子，是爸爸错了！当时我这麽做是因为心中存有一个结……你哭时，我真想陪你大哭一场呀！”
　　他端起酒盅一口干了，随后又满上一盅。
　　“爸，您吃口菜，别光喝酒！”他平时不吸烟，酒也不常喝，儿子怕父亲喝多酒，很关切地劝他。
　　妻子坐在沙发上给儿子织毛衣，默默地听着父子俩的对话。
　　他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舒了一大口长气，眼里充满了慈爱说：“我象你哭喊着要养小狗的那个年龄时，在院子里一个木头垛底下遇见一只小花狗。这只狗和你抱回来的小巴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是宠物，一个被遗弃！”
　　她停下手里的织针，有点不安地望着悲戚的丈夫。
　　儿子意识到父亲要倒出心底的秘密，既兴奋又紧张，忙催促说：“爸，接着讲！”
　　他又呷了一口酒，儿子忙拿走酒瓶。见儿子的大手比自己还大，他有些欣慰，也多了几分感慨：“儿子，这些事我早该对你讲了，都怪爸爸……唉，接着说吧，这只小狗眼睛连着耳朵对称地长着两快黄斑花，身上的毛脏乎乎的，跛着的一条前腿还留着血迹。我蹲下怯怯地拍摸它几下，才发现它不但腿跛，而且腰也伸不直，是一只没人要的伤残小狗。我立刻站起来想离开它，我跑了几步，见它一跛一跛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哼哼地叫着。我转过身停下，瞪大眼睛，捏着拳头冲它吼，想把它吓走。它一屁股坐下了，扬起小脸，冲我晃着沾满泥土的小尾巴，两只汪着一层泪水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那条受伤的跛腿还不停地发着抖。我突然想哭，身不由己把它抱在怀里了。
　　“我把它藏进家里的煤棚里。那时侯，人们靠烧煤来取暖做饭。院子当中设有两排煤棚，每户一个。咱家也象别人家那样在棚子前接出一个用木头和旧铁皮钉成的小院，用来养小鸭小鸡什么的。咱家在小院里喂养了四只小鸡，还有几只兔子。这时正是春天，棚子里的煤不多，我在一个角落用砖头搭了一个小狗窝，找来干草和旧棉花铺在里面。我洗干净给鸡喂水的小铁盒，用仅有的几分钱到街头小饭馆买了一碗豆浆，又小心翼翼从家里拿一个玉米饼子。我把玉米饼掰碎放进豆浆里，小狗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我心里有点难过，——不能给它弄到更好一点的食物。
　　“晚上我偷偷去了棚子。没想到这次惹上了麻烦，——小狗晚上找人做伴。我一离开它，它就用爪子使劲扒棚子的门大声叫，一进去它就老实了，这样折腾了好几次也走不开。最后我生气了，连喊带叫还打了它几下，它这才背起小黄耳朵，夹着细尾巴不情愿地钻进狗窝里。
　　“等我悄悄地溜进被窝时，它又开始叫了，而且是一声比一声高的哀叫。你爷爷烦躁地说：‘真闹人！这是谁家养的狗崽子？’
　　“我吓得不敢吭声，紧张得身上直出汗。不知过了多久才没声息，我也睡着了。
　　“我提心吊胆熬过了两天，你爷爷就知道了。他一清早就呵斥我：‘快把狗扔掉！闹的四邻不安，我怎么向大伙交代？咱家哪有地方养狗？’
　　“你爷爷说的没错，可我还是哭了，哭自己没能力救助这只小狗。你爷爷见我哭得伤心，叹口气说：‘今晚它如果不那麽叫了，就先养着，有时间送到乡下你表舅那！’
　　“表舅家在近郊，乘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再走半个小时的土路就到了。表舅长得瘦小，一说话露出一口黄牙，爱抽黄旱烟，好喝一口老白干。他每次进城都来我家，常常送来一些农家产品。他一来，你爷爷就陪他喝酒，小兔小鸡就遭难了。我不太欢迎他，又忘不了他带过的苞米、香瓜、粘豆包。也真巧，你爷话音还没落，他拎着一兜子干豆付走进来，随身带来一股老黄烟和汗臭混在一起的怪味。
　　“你爷爷象遇到了救星，又是倒水，又是点烟，他高兴地说：‘兄弟你可来了！小二捡了一条伤残的小狗，连叫了两个晚上，扰的邻居不得安宁。让他扔掉，他直哭，快帮我想个办法！’
　　“表舅见到小狗时，连连摇头，黑瘦的脸全是嘲笑：‘这样的狗留它做啥？倒找钱也没人要呀！晚上叫就是嚎天，嚎天狗妨主人！交给我处理吧，是死是活看它的造化了！’
　　“说完，他又拎起小狗看了一下，露出黄牙笑了：‘还是个小雌狗，就更没人要了！’
　　“我狠狠瞪了他几眼，气哼哼地抱走小狗。
　　“晚上，小狗饱餐了一顿兔骨拌剩饭，我把自己那份兔肉也给了它。小狗喝了许多水，肚子撑得圆鼓鼓的。
　　“我蹲在棚子里，噙着泪摸着它的小脑瓜说：‘小狗，我求求你了，今晚别再叫了，再叫我就管不了你了……’我说不下去了。
　　“小狗瞪着傻乎乎的大眼睛来回看着我，还朝我汪汪叫了两声，我还是第一次听它汪汪叫。小狗抬起伤残的前腿，用小爪子扒拉几下我的膝盖，伸出湿漉漉带着温热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着我脸上的泪痕，我抱着小狗呜呜地哭了……”
　　儿子的眼圈红了，妻子用毛巾擦着眼睛。
　　他这时抬起脸，挂着泪痕的眼睛闪出了几分诡谲：“你说怪不怪？这只小狗好象真的有灵性，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我关上棚子门它只轻轻哼了几声，就没动静了。这天夜里它真的没叫！全家人欣然接受了它。”
　　“后来怎么样了？”儿子问。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妻儿看着有点心疼。他手有点颤地端起酒盅，送到唇边又放下了，声音低低地说：“秋天，我表舅背着一口袋青苞米来了。他被眼前出现的一条漂亮的大花狗，惊的半天合不上嘴，他瞪大眼睛瞅瞅我说：‘你真行！能把狗伺候得这么好！’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大花狗，一脸认真地瞧着你爷爷，‘ 姐夫，不是我说，这麽大的一条狗，整天圈在棚子里，还不憋闷坏了？在城里养大狗容易惹祸，给谁吓着，咬着，都不是闹着玩的！’
　　“你爷爷看出他的心思，就说：‘我和小二正为这条狗的将来犯愁呢，干脆这样吧，你走时把它牵走，也省得我们操心啦！’
　　“表舅一听乐了，连声说：‘那好，那感情好！到了我那里，它可就自由了！就怕小二不舍得？’他转头盯着我看。
　　“为了大花狗将来能活得好，我勉强点头答应了。
　　“公交车不准带狗，我牵着大花狗一声不吭地跟在表舅后面。一路上大花狗东张西望十分开心。出了市区，我就拿掉狗脖子上的绳子，它跑前跑后，不停地撒着欢。我脑子里全是它小时侯的情景——它打着哆嗦顶着清晨的冷风一跛一跛跟在我身后练习跑步……竖起脖毛第一次向陌生人‘汪汪’地发威……笨笨磕磕用嘴叼回我扔出老远的木棒……不觉中已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看见了表舅家用黄土坯垒成的大院。我突然想到——大花狗将永远留在这里了，憋了一路的眼泪一下子从我眼里鼻孔里全都冒出来了……
　　“吃过午饭，表舅对我说：‘放心回去吧，这条狗到我家就享福了，我会好好待它的！’
　　“半个月后，我乘公交车来到表舅家。他见到我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说：‘狗来到这以后可欢了，这会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农村的狗全这样，四处乱跑，有时一天都见不到影！’
　　“表舅的话，我半信半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四下寻找着，突然，在阴暗的仓房里发现了——毛朝里钉在木板墙上完整的大花狗狗皮，露出的白毛上沾挂着已经发黑了的血斑，我大哭着跑出了仓房……
　　“表舅撵上我，一把抓牢我的肩膀，用粗糙的大手不住地给我擦眼泪，他十分不安地说：‘小二啊，不是表舅心狠，我这样做也是没法子呀。你走后，一直没敢松开拴狗的绳子，它冲着你走的方向又蹦又跳，不停地哀叫，喂它什么连看都不看，那付样子真让人受不了……谁能想到，不到一岁的狗会这么重情义！……’
　　“他的话，象一把刀剜我的心，我跺着脚哭得更凶了，表舅只好紧紧地抱住我……
　　“吃饭时，表舅不断地往我碗里家挟菜，可我都不知吃的是什么。
　　“表舅摸着我的头说：‘小二呀，明年开春，表舅一定想办法给你要一条小板凳狗，这狗长不大，可好玩了！’
　　“其实，表舅心肠还是满热的。那几年，多亏了他背来的那些农产品了……从这天起，我发誓再也不养活物了……”
　　父亲喝干酒盅里最后一滴酒，屋里一片沉静。
　　儿子回学校不久，父亲晚上下班在僻静的路街骑自行车被身后一辆违规超车的黑色的豪华轿车撞到人行道上……他血流不止已接近昏迷，恍惚中觉得被人抱上了一辆三轮车上，隐约闻到一股难闻的而又有点熟的气息，他似乎还觉得有一点点地亲切……是了，象是儿时在表舅身上闻到过的那种……不觉心动，一切随之远去了……在手术台上，——生与死的瞬间，一滴滴有点凉的红色的液体及时溶入他快要干瘪血管里……
　　屋里骤然响起了电话铃声，她拿起了电话。
　　是交警队打来的，警察通知她：“……投案自首的肇事司机请求在受到处罚前能得到你们的宽恕，——想当面向你们谢罪……”
　　 “……谢罪？！”她拿电话的手哆嗦着，声音发颤，“他自首了，总算还有一点良心……一条活生生的命，差点就这么轻意地给毁了……不！是一个家呀……”她泣不成声了……
　　她放下电话，心里轻松了许多，现在最想做的事，——为丈夫，也为自己，救活窗台上频死的生命——继续查找他们一直苦苦寻觅而无半点音信的一身旱烟和汗酸味的不知姓名的三轮车车夫。

考拉快跑

好文章!

钓台

江兄，文章写得真感人。

江石

因没时间，很久没上京钓网了，也没有给大家回帖，见谅！
所写文章受到冷遇，幸蒙二位兄台赏识，我心足矣，多谢！

白云霞

好文章，我是含着泪看完的。愿好人一生平安！

易仔远

我看了您的文章，文笔，内容都好。

十字星

不错！要多来哦。

藏马

江石前辈的文章我都拜读过，每一篇都是精品，希望以后能经常读到您的文章！

浅渡

篇篇好文章，你的名字就是品牌。支持！

金色红尾鱼

连看了两遍后，心里好沉好沉。感人的故事让我想到了生活。
     生活也是如此，激情过后是平淡，新鲜过后是包容，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长久。选择了拥有就要用一生的感情去对待，如果当初选择了，新鲜过后却是放弃，这样还不如不选择。善始善终才是最终，在平淡的生活中我们也能找到激情，只要你善于去发现。母亲曾告诉我“两个人在一起是在过感情而不是过爱情” 所以我会用平常心去生活。
     祝愿所有的家庭平淡却长久！相儒与默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