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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小说】钓 台 烟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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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3 20:26:1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钓 台 烟 雨
                                  【小说】
J.K.Z

大雨一过,原本碧绿如玉的河浑黄了,打着旋往东流。河从华北最大的人工湖——密云水库流来,浩浩荡荡穿过举世闻名的昆明湖,披挂着潮白的野性和皇家宫苑的辉煌注入玉渊潭,再倚着蜚声中外的钓鱼台国宾馆淌进北京城。雨后水位暴涨,上游提闸,总有无数水之精灵顺流腾跃而下,来一览人类都市的华丽风光。
最先与精灵们交手的,是一群群裸身张网的人,站在芳草青青的古河道两岸。网眼都不过二指,一张挨着一张,天罗地网般覆盖下去。精灵们被浑水呛得浮上水面,触见上帝的面纱,便叩开了天国之门。
讲德行的人在这里不张网,只肯垂钓。而且不用大钩粗线,用小钩细线;更讲德行的垂钓不用真饵,用拟饵;德行最高的直钩无饵钓于水上三寸处,别以为这是在拿姜子牙说山,时至今日,仍实实在在有此种钓法~用小撮鸡毛模拟飞蝇暗藏钓钩钓溪流水面追捕昆虫之鱼,直钩不弯曲,受力即横,卡住鱼嘴。
河边最讲德行的是何老师。
师爷不这么看,说何老师是个老古董。何老师是退休的副教授,腕上常年套一块老掉牙的欧米茄,鼻梁上是两片望日圆月般的近视镜。
历来讲德行的惹不起无德行的。只有张网的人们尽兴之后,河水明澈起来,古河道两侧才是德行家们的钓场。
钓鱼要吃得了辛苦,先是能起早。别人回笼觉睡得正香,老孟就背着钓具下了河堤,下面没有灯,漆黑一片,顺着河往东看,几十步开外有一个人影,那是昨天何老师钓鱼坐的地方。头天下午天时阴时晴,老孟下钩,鱼饵没少用,却见不到一条鱼。老孟心里犯疑,撂下竿去请教何老师。何老师是河边公认的手竿高手,过来看了,摘去老孟的漂,换活坠小钩,扬饵入水,忽一抬腕,竟是四两多的一条白鲫,之后连连起竿,连上七条,招得堤岸上围了几十人,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堵塞了道路。“谁的车?搬走!”交通警在上面喊。“鱼散了。”何老师说,还给老孟竿。老孟不信,接了竿按刚看明白的路数钓,再不见鱼咬钩。
正巧师爷遛过来。师爷钓鱼与众不同,支上竿坐不住,喜欢眯着眼沿河边遛达,与人指点江山,褒贬世事。“傻冒!”师爷一脸阴云,“露底了吧?”“什么底?”老孟不明白,“你这钓位明天准叫老古董占喽!”
老孟心里一沉,整夜没合上眼。老孟五十有五,一直不舒心。前几年他见退了休的师兄们出去补差,一月六七百,心想自己一身本事,何不也趁硬朗弄个十万八万的?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省得将来走不动了遇着难事心里着急,于是见天扎针吃药打报告,终于如愿提前“病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补差才半年,那个破厂子不景气把他辞了。猫在家里生闷气,老伴怕憋闷出病,撵他出去遛弯。他家住白云观附近,出门几步到了河边,遇见师爷,受到几番点拨,一下入了魔,变得三句话不离钓鱼。老儿子搞三角恋爱时,他说:“这样下去鸡飞蛋打,鱼毛也钓不着!”给小孙女开发智力,他说:“河里有十条鱼,钓走三条还剩几条?”
他躺着心烦,看表,三点半,索性收拾了渔具去河边。天慢慢亮了,再往东看,那人影果然是何老师。老孟心生惭愧,过去要把自制的不锈钢架竿送给何老师,何老师不收,只问老孟这么漂亮的家什从哪里买的。老孟退休前是国营重型机械厂的七级工匠,说自己在厂里找材料做的,这么地道的家伙市面上没处买,有地方买也就不送您了。何老师一听愈发不肯。老孟看出一些眉眼,只好作罢。
师爷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哇啦哇啦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的时候,河道两岸已经上齐了人。一辆血红的本田摩托开过来靠在路边,车手摘下头盔,跳出了一双鹞眼:“何老师!”车手常烦何老师做事,几次钓到得意的鱼,都驾车送来,请何老师帮忙用上好的玉版宣制出拓片,再点染题跋,装裱上轴,便是独具创意的字画。何老师扬扬手,算作应答。师爷睁开眯缝的眼,老远喊:“这几天怎么样?”“钓了百十斤。”“在哪儿呀?”“密云。”两人又寒暄几句,摩托开走了。不知底的见这人牛皮大,都问是谁。
老孟嘴快,大声道:“他就是筏子!”
筏子有竹木扎出来的,也有整只牛羊皮吹制的。拥有这绰号的人不免与牛皮相关,钓鱼高手筏子名盖一方。
筏子三十几岁,是广安门一带一家机床厂的钳工,头脑活络,手艺不孬,还有一身好水性。十几年前,工厂闹革命不生产的时候砸烂了考勤制度,筏子常背着自造的海竿悄悄去龙潭湖畔消耗光阴。那天他支上竿,忽见远处有人上了大鱼,一边的人围着手忙脚乱,眼看着要把渔竿拽下湖。筏子脱了衣裳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飞跑过去接了竿,穿一件绷得极紧的蓝布三角游泳裤慢慢走下水。近两个钟头,和那条大鱼在湖水中沉浮周旋,在数十上百人的围观喝彩中,他把那大鱼牵到水边,血淋淋地抛上岸。由此他有了一个公认的绰号:不沉底的“筏子”,还和钓着鱼的老者成了至交。老者是战争年代功勋卓著的将军,沾“文革”的光正在家里赋闲。不久官复原职,后来成立中国钓鱼协会,被邀作顾问。筏子自然就成了“顾问的顾问”。每有钓事,顾问必携“顾问的顾问”同往。筏子乖巧,又肯琢磨,在一次全国钓鱼比赛中获了单尾重第一的殊荣,从此部长、将军、教授都争相与他交游。历次出钓的节令、气候、水况、地形、饵料、收获,大水域鱼群的回游,他都作记录,也从中悟出不少道理,由此在钓鱼界颇有一号。
众人听了老孟的介绍,半晌都没话。“人家是牛人,自然又有路子又有车!”终于有人不平了,“你不是说有什么中国钓鱼协会吗?老孟,打听打听怎么入?”“废话,那是哄有权有势的人玩儿的,你个平头百姓,没你事儿!”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发痒。“怎么中央有计划生育委员会,街道上就非设立计划生育办公室,想偷工减料都不行;中央有钓鱼协会,下边就不能成立钓鱼分会呢?”大家都觉得这说法挺合逻辑,纷纷撂下渔竿,向师爷讨主张。
师爷的眼眯得更细更长。足有两分钟,才点了头。“成立协会倒是可以,”师爷说,“不过得有章程,一是什么人可以入,”众人一听急了眼,唯恐自己入不上,“再有”师爷慢吞吞道,“就是让谁当会长。”
“当然是您啦!”怕入不上的人立刻做顺水人情。“别来这套,” 师爷听了一机激灵,瞪圆了眼,“我可不当!”官要当组织上任命的,多少往事记忆犹新,凡是自己扒持上来的,最终都没好下场。可是他嘴里不这样说,“去年我们局还有人挤兑我不务正业呢!为这,差点没混上职称!”人们谅解了,改口道,“要不选筏子?”师爷又摇头,倒让人有些摸不着头绪了。
“我说叫老陶当。”师爷开了口,众人才想起老陶这人。
老陶是师爷的兵。
那天师爷正坐在马扎上从渔钩往下摘一条寸许的小川丁儿。身后递来一支烟。师爷没推辞,见那人身高体胖,一脸谦恭,心下就明白了几分。
“挺有意思。”胖弥勒恭维道,“怎么有意思?”师爷故意反问,“这——”师爷看看左右,何老师没在近旁,便放胆打开了话匣子。
“钓鱼可不像一般人看的那么简单。”师爷说,“琴棋书画、渔樵耕读,都是历史上最文雅的事,所以渔人中一向不乏帝王将相、名士骚人。中国有很多地名叫钓鱼台,光是有案可查的就不下十几个。现在有的还有台,有的有块石头,有的什么也没有。何谓台?其实台就是坛,坛就是界。钓鱼界,里面的学问就更大。陕西宝鸡磻溪河边有姜太公钓鱼台,那是块大石头,有姜太公跪坐的凹痕。太公直钩无饵以钓待时,大器晚成,辅佐文王兴周灭纣,成了历史上有名的功臣,白乐天有诗说‘钓人不钓鱼,七十得文王’。浙江富春江上游有严子陵钓鱼台。严子陵为辞去汉光武帝刘秀赐给的荣华富贵,手执钓竿,把满腹才学隐藏在浩淼烟波里。唐代诗人崔道融说‘闲钓江鱼不钓名’,白居易说‘人鱼又兼忘’,‘但弄秋水光’。真应了宋人王令的话‘古今同为渔,意义不相似’啊!”
一番话说得胖弥勒肃然起敬,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些都是师爷刚从何老师那儿趸来的。
一来二去,师爷弄清了胖弥勒姓陶,在交通局做行政处长。经师爷一撺掇,老陶花五块钱置了副竹渔竿,又买了漂坠钩线。师爷教他拴钩做饵看漂,头一回试竿,便撞上了一尾半斤多重的红鲤鱼。
再遇到老陶的时候,师爷和他提起了做会长的事。老陶又吃了一惊,“怎么?钓鱼还能成立组织?!” 等他知道这并非创举,明白叫他挂这名是因为他大小有个衔,方便他为大家伙办事的时候,才把心咽回原处。“用车找我,大伙儿凑汽油钱,时间用节假日,不能影响了工作。我姑爷在体委,叫他给咱挂上号,这组织钓鱼的大主意可得全靠你拿!”师爷等的就是这一步,自然喜上眉梢。商议到协会的归属,又费了一番斟酌。若按地域,这段河道恰巧是海淀与西城两区的交界,若按行业,协会里工交财贸文教卫生哪个口的人都有。还是师爷脑瓜活络,“就叫北京市钓鱼协会钓鱼台分会。”大家都说这名字响亮,又商量怎么制证件刻图章。
本来都是些苟且之人,忽然就胆子壮起来,纷纷嚷着要去密云。师爷心气正高,定了日子,让老陶去联系汽车。
一辆大轿车顶着满天星星开上了空旷的京密公路,两个小时以后,停在山野间的一块高地上。人们匆匆下车,顿觉凉气袭人,四周垂着黑幕,分不清天、水、山。看久了,深处有闪烁的微光,是守在水边过夜的人。于是各抒己见,说来晚了,头天下午到,能在水边占个好钓位;说来太早了,黑黢黢的下不去,不如在家睡个安稳觉。吵乏了,挤在一起打瞌睡,骨头凉凉的。
天色终于朦胧起来,渐渐有了山林和小径的轮廓。人们呼喊着背起沉重的行囊往下走。天空有一缕青色,又抹上一笔鲜红。千顷碧波在脚下荡漾,湖心一座生满林木的小岛,上万只鸟雀鼓噪着在上空盘旋。水面时有大鱼跃起,迎着初阳噗通通溅起大片的水花。
师爷赶到水边,那是淹在水下一座小山的山梁,渔迷们习惯把水面这种凸入湖心的部位叫“尖子”。尖子左侧是辽阔的亮水,浩淼无际,碧浪迭涌;右侧有一个水草丰茂的浅湾。师爷认定这是条鱼路,弯腰插下架竿。
众人也亮出钓具,挨着师爷一字排开。手竿多为竹制,师爷的略考究些罩着黑漆,只有何老师是副苇竿。这苇子当然不是一般的芦苇,生得比拇指还粗,产于苏北江都一带,壁厚节长,弹性好,韧性大,笔直挺拔,又比竹子轻,自古是制作钓竿的上等材料。何老师这竿前两节用铁芦,后三节用江苇,刮口打膛,缠线上漆,一概自己动手,也就格外爱惜,每年擦枪一样往膛里涂核桃油,所以任凭日晒雨淋不会走形干裂。最让人叹服的是竿梢,别看又细又软,空腔里从尖至尾绷着钢琴弦,是名副其实的柔中有刚。老孟鹤立鸡群,举着一根日本造玻璃钢抽拉海竿给人看,人们便齐说老孟这竿中看不中用。老孟不服,心想筏子见过世面,拿去指望筏子坚持真理。“什么海竿儿呀!?这是国外的船竿儿,打不远。多少钱?”筏子问。“连轮儿三十。”筏子冷眼看着,心里有些恨。平心而论,这东西捣鼓得不错,可是才三十块,一条裤子的价钱,就敢亮出来跟他比眉眼高低。他的渔竿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你有钱,你把前门楼子买下来,也甭想靠花钱弄根更好的竿来压筏子一头。筏子不再说话,把竿还给老孟,回身从三色迷彩帆布套里往外抽自己的渔具。
水边很静,浪涛哗哗地唱。筏子在岩缝中插下八支锋利的不锈钢架竿。把海竿像小迫击炮似地以扇面形面向湖区架好。岸边的海竿,除了老孟那一根,几乎都是竹制的。只有筏子的不同:八支海竿,一水的用实心玻璃钢棍车制,由不锈钢插口联结为整体,绑着漂亮的瓷过线眼,装着牢固的叉齿式轻金属绕线轮。用进口软木瓶塞制作的底把。软木是国际上制作竿柄最流行的天然材料。连好钩线坠,挂上拳头大的饵料团。八副海竿逐支装好,筏子站起来,左手持竿,右手抱轮,挺胸举竿,猛一转体,坚挺而富于弹性的实心玻璃钢渔竿利剑般向前劈去,空中一阵呼啸,绕线轮飞似地旋转,埋藏着炸弹钩的饵料团像是一道流星飞去,擦近水面的时候,筏子轻按轮轴减速、煞车,于是碧波里飞起一片浅浅的浪花。八副海竿依次投完,八道挂着水珠的银丝,从竿梢扇面形辐射下去,覆盖了大片的水域。
一切都近乎完美,人们叹服了。
众人也匆匆投竿,距离往往不及筏子的一半。“没三五年功夫甭想练出来。”筏子双手抱肩站在一边看着,神情里透着牛气。手生的甩海竿搭了别人的线,纷纷起竿重打,把钓丝横七竖八扯得像蜘蛛网。
用手竿的只好躲着。坡陡水深,水线就五米,在河道里惯用的长竿短线技法行不通,都甩大鞭。水面成群结伙的浮青、白鲦游来荡去,不管荤食、素饵,沾水就抢,渔钩沉不下去,钓上来的只有白鲦、浮青,连小鲫鱼也不见一尾。“这地方根本就不行。”陶会长耐不住了。老孟不相信,忽然说:“你看!”
坡上两个人,扛着撑得圆鼓鼓的尼龙编织袋向何老师身边的空地走来。站住脚,一个人从口袋里大捧往水面上抛撒酒糟,一个把缚着锋利锚钩的尼龙绳一端绑在粗竹竿上。锚钩远远抛在水里,酒糟的气味在水里四散开来,吸引来了远处觅食的鱼群,不多久,水面密密麻麻起了筋。一个狠抡竹竿,“噗!”再生拉几把,两尺长的一条鲢鱼淌着血被拽上岸,肚子给锚钩穿了两个大窟窿,随着一声一声的“噗、噗!”响,不断有鲢鱼被拽上来,一个拽,另一个忙着猫腰往袋子里拣,血水染红了大片的岩坡。鱼极密,接二连三被锚上来,不多时血淋淋装满了一口袋。
何老师有些气恼了。他钓鱼讲究格调,用苇竿、细线、小钩,图的是隐蔽性好,灵敏度高,练的是功夫、技艺,讲的是智慧、悉心,今天偏遇如此野蛮。“喂,你们两个别弄啦!这得划伤多少鱼,伤鱼生病传染,大群的鱼就死光了,水质也叫你们污染了!”“你他妈管闲事?老东西,想找不痛快!”两个人一个拿竹竿比划,一个抡着锚钩威胁说。筏子走过去,一双鹰眼亮得吓人,后面跟上来几个会员,两个使锚钩的软了。“你们人多,厉害,我们挪。”背起两个编织袋,往上坡走去。
伤痕累累的鲢鱼群向远离岸边的亮水区逃遁,很多会员后悔没带酸食,用酸食可以钓到鲢鱼。
太阳升高了,老孟忽生疑惑,怎么好久没见师爷?登上高坡四望,见师爷一人躲在湾子里,水面银光闪闪,师爷竿梢弯弯正引领一尾拐子(一斤左右的小鲤鱼)出水。跑过去看,渔护里已经有了七八条不小的拐子。经老孟一诈唬,众人扛了竿一窝蜂向师爷这边涌,结果再没人能钓上鱼。
只有会长,自知还未入流,便无奢望,愣在原地发呆。太阳晒得周身乏困,竖在水里的漂死了一样纹丝不动,闲极无聊,又掏酒瓶。他本是个酒囊,一早睁眼先要喝两口儿,夫人担心他醉倒再也爬起不来,整天藏他的酒瓶子,无奈他嗅觉极灵,总能破案。去年局里财务处更新保险柜,夫人闻讯找去想买那旧的,财务处长说你们家发横财啦,夫人说买回去当酒柜。财务处长就笑了,收一百瓶二锅头的价钱做了善事。夫人又去医药器材商店买量杯,之后把家里的酒全部打入铁牢,钥匙挂在裤腰上,每日只给会长量100CC,会长气得有心跟保险柜动菜刀。自钓鱼上瘾,不觉把杯中之物冷落了。领出来好酒他舍不得下肚,要揉在鱼饵里请鱼吃。夫人欢喜,逢他出钓,常破例预支200CC。他拧下瓶盖想往肚子里灌,忽听何老师叫他,扭头,一团素饵已经扔过来,忙伸手接住。“掺酒再揉揉,换换食!”何老师说。他知道何老师做的鱼饵不一般,兑上酒揉了,捏下米粒大一点挂在钩尖,轻轻抛在水里。
一条大鱼正从湖水深处向岸边游,后面是浩渺而清凉的世界。那水洁净如秋日的晴空,无一丝浑浊,阳光透射到几十米的深处,碧绿如无瑕之玉,再深便是极纯净的蓝。水底没有淤泥,多为岩石沙砾,不生水草,更无螺蚌虫虾。所以它必须小心翼翼靠近岸边去虎口谋食。鱼曾是陆上脊椎动物进化过程中的远祖,它亲眼见过无数同伴被陆上的异类挟持一下子就“进化”上了天堂。
所以它异常机警,凭这份机警它才活到了今天,才长成如此庞大的身躯。
慢慢靠近湖岸了,水逐渐浑浊起来,漂浮着极诱发食欲的香味。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尺把长的鱼结群在远处游动,半尺长的湖虾和虾虎鱼惊得在水底一阵乱窜。离岸更近了,它开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缓缓地徘徊。它要找一处清静的,刚刚被人们遗弃不久的钓场,只有那里才有异类对他们远亲的最慷慨的美味供奉。它看中了淹在水下一座小山山脊的一端,水下食物丰沛,岸上杳无声息。刚才还吵吵嚷嚷的脊椎动物们一窝蜂都跑到湾子里去发呆了。它先扭动身躯,用尾巴搅动水流,用胸鳍扇动积淀在水底的食物,察看有无暗藏的危险。才又小心地含水吹向一坨被水泡软的食物,试探有无埋伏的钩线,然后方缓缓地吸食,味极香甜。它便有些得意,有些忘形。忽然它觉得鳃上拂过一根细丝,嘴角好像被什么刺轻轻扎了一下。
渔漂微微一颤,又在水面凝固了。会长心生疑惑,伸手抄竿想看个究竟,不料竿梢一头栽进水里,怎么使力也提不起来。
大鱼吃了一惊,想把刺吐出去,可是晚了,锋利的钩尖已经穿透了它的嘴,那个翘起来的倒刺尤其令它无可奈何。
会长两只胳膊把持着渔竿筛糠似地哆嗦,“来人呀!”他又是惊喜又是恐惧。“喊什么?别喊!”何老师警告他。湾子那边已经听见了,几个年轻人高呼着“别怕,没事!”狂奔过来,几只手争着帮会长抬竿,渔竿弯如满月,尼龙丝抖动不止,琴弦一样嗡嗡作响。
鱼深深伏在水底,嘴被扯得生疼,但是它没慌。它要以静制动,等待时机。人是陆上的精灵,大鱼是水中的精灵。“怎么不动?是不是挂底了?”年轻人信心有些动摇,怀疑水下钩着的不是鱼而是石头或者树根,想松劲试试。“别松劲!一松就吐钩!”何老师在一边说。
大鱼明白了,人在和它打消耗战,打消耗战大鱼不是人的对手。不动,它的嘴被钩得生疼;稍稍一动,人就会趁机调整竿线方向,利用竿梢的弹力,紧钩着鱼嘴牵着它走,直至把它遛得精疲力竭。这时大鱼忽然发现了一线生机,水下这座小山的山坡上有一棵被人伐去了树的老树根,只要把钓线绕在树根上,岸上的人便奈何不得它了,大鱼便可以再生。大鱼不顾疼痛,突然向树根扑去。
渔竿一阵剧烈的震颤。举着钓竿的年轻人兴奋起来。“动啦!真是鱼,是一条大鱼!”“赶紧拽上来灌口气,呛昏它!”
大鱼也失算了。大鱼把钓线挂在树根上,朽烂的树根经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冲击,被拔了出来。岸上年轻人更努力地向上提竿,大鱼忽有所悟,顺着山脊下的峭壁向深处猛扎。
“咔嚓!”心惊肉跳的一响,渔竿腰折为两截。“快揪住线!”“线不能死揪!先慢慢放线!”岸上的年轻人已经乱作一团。原来执竿的年轻人已经揪到了线,怕线滑揪不牢,又匆匆缠绕在胳膊上。
大鱼感觉到了,钓线绷得很死很硬,不再像原先那般柔韧。它停下来不使劲,嘴角的渔钩便不再扯得生疼。大鱼往岸边方向回游了一点,稍事喘息,轻轻调过头,一股难以遏止的冲动袭来,它憋足了力量,喝了几口水,狂舞着向等待着它的碧绿深蓝扑去。一阵剧痛,好似半边脸被扯下来,伴着一声强悍的,琴弦绷断般的声响。自由了!大鱼在心底狂呼着,嘴角像衔着一个火球。
岸上都没了话,钓线松松地提上来,没了钩。年轻人怯怯地望着会长。会长蹲在石头上,使劲搓双手。站起来,发狠跺断裂的竹钓竿。
“可惜没见着这鱼到底有多大。”“要是撞在筏子手里跑不了。”筏子在远处岸坡上观望着,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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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3 20:32:09 | 只看该作者


会长失了魂,耳畔总是响着竹钓竿的断裂声,不时长吁短叹,身上就掉了肉,夫人见会长减肥生效自是又高兴又心疼,把省下的酒钱全预支给会长办渔具,正合了会长的心思。

天气冷下来,到了十月,鱼也懒得张嘴吃食了。会长就蹬车去转渔具店。

冬天逛渔具店和春、夏、秋三季钓鱼一样有兴味,因为这不光是为来年的渔事作准备,更充满着对来年渔事的种种猜想。第一次站到西单侨汇商店渔具柜台前,他有些吃惊。他万没想到现代国外钓具会如此华丽。他相中了一根日本手海两用竿,价钱也吓人,一百六十元人民币。折合年轻人结婚必备三大件之一的上海永久17型全链套28自行车价格!“太贵了,没人买,迟早要削价处理。”会长自言自语,想过一过价钱便宜些了再买。过几天,又去西单侨汇,渔竿不见了。一问,才知竟然已经脱销。他有些慌,问哪里还可能买得到?售货小姐说可以去“清波”看看。

沿长安街往东又往南,到了中国钓鱼协会清波钓鱼服务中心。会长平时最厌烦逛商场,进这里不像逛商场倒像参观展览会。世界许多国家的渔具、钓饵、书刊让人眼花缭乱。服务人员也都不外行。“您看什么竿?”“手海两用。”“我建议您要么买手竿要么买海竿。手海两用其实两不适用,当手竿短,当海竿软。”他有些感动。又问“哪一国的好?”服务人员便把日本、南朝鲜、法国、德国、美国、加拿大、挪威、和中国台湾、威海的钓具一一介绍给他看,最后给他开了四根日本“新珠”海竿、四只“野岛”绕线渔轮,看到交款单上七百多元的数额他有些发蒙。“货卖行家。倒退几年您就是再添几倍的价钱这样的好东西也没地方淘换。几百块钱您乐乎一辈子。上几条大鱼本儿全赚回来!”服务人员安慰说。会长见交款台前人挤人,便来了勇气,举着一叠钱争相往门形小洞里塞,唯恐人家不要他的票子。

背着渔竿来见兵,会员们都说他有魄力,当下便有人效法。本来没想买的也不甘寒酸,一时锨起了投资热。夫人见会长超支如许,颇为不悦,说这钱用来买鱼怕是一辈子也吃不完。会长狡辩道,“带鱼过去一斤三毛,现在涨到六块多,我钓回来一百二十斤,这竿就是白捡。”夫人到河边散步,见人家爷们儿的钓具也都不亚于会长,便不再计较。

只有师爷对会长的海竿不以为然。“海竿是年轻人的玩意儿,挂底、伤钩、切线都不说,撞上个大家伙不够跟它担惊受怕的,咱这年纪,还是弄根手竿合适。”

会长听了只是笑。

师爷便无话。没几日,端出一根七米多长的日本“水镜”牌玻璃钢手竿。像苦熬了半生的老单身挎上了新嫁娘,他以为会员们无论如何也该表示几句艳羡,不想人们已经看惯了,无人喝彩,便觉有些憋气。

这天师爷正在闷坐,忽听那边叫“田老板!”师爷侧脸瞄,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人正和老孟寒暄。师爷听老孟说过,这田老板是个逢时的人,田老板其实也不是什么老板,大学毕业分到某部委,下老孟厂里锻炼过一年,厂里人以为呼小田有失礼数,唤老田又嫌稚嫩,知道他这样的人迟早要高升,至于升到科长、处长、局长、司长,还是部长不好说,现在时兴叫老板,就顺嘴叫他老板吧!可田老板自我感觉和众人不一样,明明逢时,还常觉生不逢时,那日正口若悬河指斥百姓如何愚昧,如何活着没有奔头,忽听身后有人厉声呵斥:“放你的狗屁!”田老板回头,见是平日温良敦厚的老孟,不禁愕然。老孟笑了,“倒退二十年这算便宜你,那时谁敢这么说话?”“田老板”的老爹二十年前是“走资派”,生存状态如何他不是不知道。从此“田老板”真正领教了什么叫卑贱者最聪明。

田“老板”递给老孟一支烟,掏出火机点着,蹲在河坡上。他刚从日内瓦出差回来,没上班正在倒时差。和老孟侃的自然是出国时见人家瑞士人如何钓鱼。老孟开始还听得蛮有滋味,渐渐就有些不服,说那些洋招数未见得适合中国的国情,何老师说过,论垂钓中国还是鼻祖。田“老板”不知何老师何许人也,一听什么事都争当“鼻祖”更觉滑稽。脸上就露出些不屑,老孟最受不得这等轻视,自己没本事再教训田“老板”,便喊何老师。

何老师耳不背,又坐在下风口,早听得一清二楚。何老师一辈子教中国古典文学,尤精诗词,曾编过一本《唐宋垂钓诗词百首》。他最推崇柳宗元的《江雪》,常以蓑笠翁自居,以为能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环境里孤舟独钓才是极致。无奈当今社会人心浮躁,连钓台也关系错综,颇多麻烦,只好撂下钓竿说些与上鱼不甚相关的话。

“老孟讲得不错,从我国出土的史前文物看,六千多年前我们祖先的垂钓活动就开始了。西安半坡遗址,唐山大城山遗址,还有很多新石器时期遗址,都发现了骨制渔钩。钓鱼从生产演变为一种文化,最晚也在商周之际。《尚书·大传》载:‘周文王至磻溪,见吕望钓。’商代人已经会造青铜渔钩,还用丝钓线替代了先前用的兽皮条和马尾、人发。春秋时铁器大量出现,技术上也相应突破了范模浇铸的旧法,有了锻打的铁渔钩。这种渔钩造型科学,坚韧锋利,在后来两千多年的钓鱼史上一直占主要地位,甚至可以说和我们今天用的钢丝渔钩相差无几。”

“您说的都不假。” 田“老板”说,“可是论钩的质量现在还是日本的更好,日本光是钓鱼杂志就办了二十几种,电视台每礼拜定时播放钓鱼专题节目,高手可以组队参加一年一度的世界钓鱼锦标赛。”“这些中国也有。”老孟赶忙插话。“可是你沾得上边么?”老孟一听笑了,掏出自己蓝皮金字的会员证。田“老板”愣了,打开看,里面有鲜红的北京市钓鱼协会圆章。“怎么入的?”老孟故意卖关子,抬手一指,“你去问师爷。”

田“老板”走了。再来,包着三支磁性感应电子渔漂,分送老孟、何老师与师爷。老孟与田“老板”是旧相识,毋须客气;何老师还是坚持“无功不受禄”;师爷早有耳闻,这东西极妙,采用磁性感应元件控制漂上的发光体,无鱼发绿光,鱼一旦吃饵牵动钓线,立刻变为发红光,在国外被誉为夜钓的革命。“愧领,愧领!”师爷表现出十二分的义气,“入会没问题,你先预备一下,过几天和我们一块儿去密云。”



山区水冷,加之这一年雨水大,水温回暖得更慢,直到了七月份才听说水库开始上鱼。

周末的下午,会员们身背钓具登上停候在木樨地桥头的汽车,向东北方向驶去。

太阳偏西,先到了顺义牛栏山。牛栏山水好,盛产二锅头烧酒和华灯头曲。酒厂产量高销路好,酿过酒剩下的酒糟厂区没处堆放,堆得牛栏山镇上满街都是。整个牛栏山镇上空都弥漫着令人昏昏欲醉的酒糟味。师爷派人拿编织袋去装街上堆得小山似的酒糟,自己掖盒好烟去和酒厂打招呼。酒厂不给面子只认钱,“三毛一袋,您得交钱。”师爷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剩下腹诽的能耐。肚里骂丫头养的真黑,帮你们清运废物还收钱。嘴上还得连连道谢。交九块钱,装了三十袋,继续赶路。

天黑之前,到了白河。

师爷上回在湾子里旗开得胜,会长在尖子处损兵折竿,好像都是昨天的事。时隔一年,人们还认定那里会接着出现奇迹,下了车都往老地方跑,密密挤在一处。

夕阳落在林中,山水一片暗红,渐渐模糊了。借着最后一线天光,人们修整好钓位,扔几把酒糟,打下一钩食,都没有睡意。海竿竿梢夹着一段昆虫触角样的细弹簧,弹簧顶端是渔铃,只要鱼稍稍牵动钓线,铃就会清脆地响。天完全黑了,不见月亮。用手竿的打开手电,光束聚拢在红白相间的渔漂上,看去像一盏盏美丽的小河灯。

师爷和老孟都没舍得用磁性感应电子渔漂。白日潜在深处的大鱼深夜常到近岸的潜水觅食,他们怕大鱼把宝贝渔漂拖走。又用绳子把渔竿拴在石头上,唯恐万一打瞌睡发生不测。

起风了,飕飕的,没了蚊子。铃微微响,风刮的,不是鱼。漂也不动。小鱼都睡了,咬钩准是大鱼。人们倚在斜坡上等,仰头看天上的星星。城里没有这样的星空,那么明澈、深邃、细密,不住地眨眼。

风停了,雾弥漫开来,天空布满了云。山水林木便都遁去。一阵急促的铃声,“上大鱼了!”众人惊呼,举着手电筒乱照,看是谁的竿。绕线轮咔咔响,线走得飞快,出水了,真泄气!竟是不足一尺长的噘嘴鲢。

噼啪几个铜钱大的雨点,没等人们披上雨衣,大雨便铺天盖地而来。八方是水,身后的山坡上流淌着小河,人们怕跌进湖里,纷纷往高处转移,雨这样下了半夜,黎明时分才停。

水边一夜无人看管的渔竿东倒西斜。天仍然阴沉,水面烟气溟蒙,空气新鲜,弥漫着青草和鱼腥味。氧气充足,又是破晓,该是上鱼的时候。人们脱了雨衣,纷纷起钩换食,大团的酒糟往水里扔,青草和鱼腥味里又多了一种酸酸的酒气。到了半晌午,还是没钓到像样的鱼。“鱼又不是木头,去年撞上一回便宜,就非要还到这个地方来!这不就是守株待兔吗?”“明摆着的道理,昨天就说嘛,没人听呀!”师爷认为这话都是冲他来的,气哼哼收拾渔具,“换地方,你们说去哪儿吧!”“潮河!”发牢骚的几乎异口同声。

汽车又开动了,潮河是上游,蓄水的季节,鱼群应该逆水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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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3 20:36:07 | 只看该作者
下车放眼望,水面辽阔,林木葱茏,杳无人迹。赶到水边选钓位,插架竿,支渔竿:“达瓦”、“黑珊瑚”、“大鬼”、“新珠”、“水镜”、“黄世纪”、“蓝狐”,万国名牌,赤橙黄绿青蓝紫,根根闪耀着珠宝样的光泽,确非昔日可比。会长一心想钓大鱼,赚回老本讨夫人高兴,他的竿长、腰硬、弹性大,配上大号旋压式绕线轮,初学乍练抬手竟也打出百米开外。那些二流、三流、不入流的钓者也奋勇异常,全没了去年的窘相。“真他*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以为买个傻瓜照相机,光圈、速度、景深、调焦、构图……毬也不学就能当上摄影大师啦?”筏子心里骂,蜷缩在一处高坡上,也不和众人比试投竿远近,好似漫不经心地把饵料团打在坡下离水边仅十几米远的水里。用洋竿的心里便忍不住窃笑,心说你看筏子不敢再牛皮了吧?他那土枪鸟铳遇上咱的洋枪洋炮就是不灵!

酒糟已用去一半,人们不再怜惜,拎着口袋往水里倒,作“窝子”吸引鱼群,近岸的水面上漂满了红褐色的颗粒。浪涛一排排被风推着向岸边扑来,水位还在上涨,枯水季节群居在下游深水区的鲂鱼结成几十万尾的大群,正沿岸逆水向这里游,鲂鱼极贪嘴,面食、嫩草、昆虫、小鱼、小虾概不放过。只要找到鱼群,钓者断无放空的道理。
所以何老师不慌不忙,只是找了一个合意的地方摆好小马扎坐下来,沉着地掏出他的乌木渔具盒,听任别人一条接一条钓半尺多长的大白鲦。何老师的乌木盒做工考究,卯榫联接严丝合缝,盒盖上用铁线篆镌刻着唐人司空曙的《江村即事》——“罢钓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掀开盒盖,何老师拿出一块淡绿色的小油石,选一组国产中号无锡钩,在油石上鐾得锋快,小心连好线,见“窝子”发了,“鱼星儿”阵阵,稳稳递下钩去,抬手就上来条一斤重的大鲫鱼,紧接着开始上了鲂鱼。
老孟讲实惠,或曰有些财迷心窍,支了三副海竿两副手竿,饵料也带得全,荤素兼备,还有红糖、蜂蜜、白酒、红酒、啤酒、香油、麻酱、味精、腐乳、蟹籽、虾酱、鱼骨粉作辅料。鲂鱼群一到,鱼这边拽铃,那边逗漂,老孟忙得真是不亦乐乎,手脚并用,顾此失彼,提竿总是晚一拍,光是忙着换食喂鱼,总也钓不上鱼来,惹得众人发笑。
师爷挥舞着日本“水镜”甩大鞭,可谓威风凛凛,上的都是鲂鱼,旁边是田“老板”,自称“拜师学艺”,用一根法国高强度全炭素手竿,比师爷的日本“水镜”长一米,钓上来的鲂鱼,便全比师爷的大而且肥。
筏子那里也开了张,是一条罕见的四五斤重的大鲂鱼。他换了更大更耐久的香饵,再一次看似随意地把饵料团打在坡下离水边仅十几米处,虎视眈眈在一边候着。
鲂鱼群飓风一样席卷着淹没在水中的大片草地、庄稼,有大鱼尾随其后,远远观望着,不敢贸然靠前。总是要等鲂鱼群扫荡过后,才肯踏入雷区。
几十万尾鲂鱼自西向东漫游,水下变成了银灿灿的世界。一位尾鲂鱼突然停了一下,拼命左右翻卷扁平而宽厚的躯体,不由自主地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拉着向上飞去,竟然飞出了水面!大鱼颇为震惊,忙掉头离开这片食物丰盛又危机四伏的草地,向着陡坡下面虽无食物但是安全的深处潜下去。
就在这时,大鱼嗅到了一种无可名状的美妙气息。
它还惊魂未定,那香味来自生着绿藻的斜坡。它不想游过去看,又抵御不住辘辘饥肠的折磨,谨慎小心也不能生生饿死呀,大鱼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漂了过去,面对着那一份美餐,它依然没敢放松警惕,它用胸鳍左扇右扫,都没看见半透明的尼龙钓线,于是壮壮胆,吹一口水,试着轻吮一下,飞快地闪开,返回来再吹一口水,才敢试着轻轻吸吮。
竿梢微微一挺,原来紧绷的钓线看似有点儿松,筏子眼疾手快,抄起海竿向后抡,染成绿色的软脑线在绿藻中抽搐了一下,软脑线拴着着一组爆炸钩从稀软的饵料里飞扬起来,其中一只钩尖挂着了大鱼的嘴唇,大鱼很聪明,不向深处扎,甩头向岸边游想要松线吐钩。人快速收线,不给大鱼吐钩的机会,大鱼只好反转身,那只渔钩就刺穿了嘴。
大鱼也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岸上的人还没警醒过来,大鱼开始要线了,潜水艇似地开足马力向深水窜。本来那一只刺穿鱼嘴的钩和细脑线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拉力,可是那一组拴着锋利渔钩的软脑线在搏斗中随着水流漂来舞去,不知何时就纷纷搭在了大鱼的鳃上,这下那组拴着软脑线的爆炸钩,就变化成了一只鹰爪,牢牢地攫住了大鱼脸上的皮肉。筏子举起海竿,觉得钓线那一端拴着的是一匹狂奔的野马,飞旋的绕线轮把他控制转速的手指磨得火烫。他不敢抬起手指,惟恐渔轮惯性会使转速超过放线转速而“炸线”。他不敢稍有闪失,他一直渴望和大鱼真正的较量,他明白这个时刻来到了。
大鱼猛冲猛撞。它已经活了三十岁,它还想再活三百年。它有用不完的力量,弓身一荡能杀出几百米,它想这样挣断钓线,那根讨命的细丝却总不松不紧地牵着它。它心烦意乱,知道遇上了克星。这克星不硬拉也不松线,凭着竿梢的回弹力与它周旋,要线就放,回线便收,不停撕扯着它的伤口。它烦躁了。
筏子大汗淋漓。他十分兴奋,觉得自己像是力挽狂澜的巨人。他使出浑身解数,分散一次胜似一次的强烈冲击。他要挺住,让人们知道,他还是那个技艺超群的筏子。
两个小时之后,他有些动摇了。心里第一次不情愿地承认,他的王牌有些抵挡不住水下的潜艇。属于他的那个年代结束了,他忽然产生了这个泄气的想法。那些红红绿绿的洋竿海潮般吞没了他,他赤身裸体站在沙滩上,浸泡着青春年华的自制玻璃钢海竿、轻捷的叉齿式绕线轮、妙不可言的手感、身经百炼的娴熟技艺,全都一败涂地了。“日他祖宗鬼子竿,你们这些给钱就卖的*子!还有旋压式绕线轮,还附带拽力调整功能,按鱼要线的力度控制收线拉力,还能超负荷微量放线。马戏团的狗熊不用训练都会使,还要技巧干什么,只要钩住了,什么鱼也别想跑。”
人群那边传来一阵惊呼,筏子吓了一跳。回头望,老孟的一根竿被拉得乱晃,那是一根日产手海两用竿,配“达瓦”渔轮,值三百多块。老孟忙丢下手竿,跌跌撞撞过去抢救,又晚了一步,竿倒在岸上,眼看着被拽下水去。
岸陡水深,没人敢下水摸,老孟哭丧着脸,想用锚钩捞,热心肠的渔友都跟着忙。“你也是忒大意,怎么会让鱼把竿拽走了?旋压式绕线轮该自动放线哪!”“我把拽力调整器拧死了。”“你也太贪了,整个一个傻帽!”众人很愤慨,都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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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3 20:37:35 | 只看该作者
一条大鱼拖着老孟的渔竿往深处走,像老牛拉着犁。这鱼很英勇,给厄运中的同类作榜样,把老孟的渔竿卡在石缝间,猛然发力挣断了钓线。正在生死线上徘徊的大鱼显然是受到了鼓舞,再次向深水区俯冲。但是那几只鹰爪一样的组钩撕着它的脸往岸边扯,开始这样与它僵持。
筏子也渐渐支撑不住了。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晒得他眼前金星乱迸。磨破的手指一直在渗血。他甩掉衣服,露出栗色的肉,只穿一件三角泳裤。“谁给我来点儿水呀!”他喊。何老师舀一饭盒水往他肚里灌,饱了,又从他头顶往下浇。
大鱼更乏,已经没力气再要线,筏子手拨渔轮缓缓旋转,像在拨动一面挂钟或是摇动一架老旧的纺车。大鱼离岸越来越近,翻了一个花,尾巴比蒲扇还大。终于贴近了水面,青黑色的脊背向一侧倾倒,露出了金灿灿的鳞。
岸上的人看见大鱼都很兴奋,几个年轻人伸出抄网急于起水。“千万不能碰它,它的气力还没消耗尽!”何老师指点道,“筏子,往我这边领吧!我这边有一片浅滩。”
隔着一个高坡,筏子也看清了,何老师侧前方是一片金黄色的浅滩。于是擎着竿慢慢往何老师这边走。大鱼在水中轻轻甩动着尾巴,看似很温顺,很合作地跟随着。他和它都没有力气再硬拼。他从来没有钓到过这么巨大、这么健壮、这么美丽的淡水鱼,它长大以后从来没有在这样浅的水里见过这么蓝的天空和这么刺眼的太阳。它从那粒圆圆的鱼卵孵化成小鱼慢慢长大游离以后,再也没有光顾过这样清澈温暖的浅滩。
双方的体力都恢复了一些。大鱼想要转一个方向,不禁大吃一惊,不知不觉间它被狡猾的钓者顺势牵上了浅滩,水已经淹不没脊背。它感觉到了死亡逼近的惊恐。拼死一跳,它跳起两人高,它还可以跳得更高些,让它活下去,跳过龙门的高度,它就可以成为一条蛟龙。
筏子惟恐功亏一篑,举着钓竿赤脚踏上浅滩。大鱼在它的对手面前狂怒地暴跳起来,溅起的水滴在阳光下有如万颗七彩珍珠。大鱼双目凸起,血口圆张,撑开的背鳍像是一面旗帜,满身金甲闪耀着冰冷的光泽,它翻卷起厚重的巨尾狠狠向钓者抽去。
筏子被重重击倒在水里,前胸留下一大片血痕。
筏子爬起来,站在刚没脚踝的浅水里,看大鱼在浅滩上跳。“跳什么跳?你又不是袋鼠,跳高跳远又不是你的长项!”筏子说。他转身把钓竿交给何老师,随后猛扑上去,钢叉似的双手插进大鱼的两鳃。
几个急不可耐的年轻人冲下浅滩,七手八脚帮助筏子把大鱼拖上岩坡。
筏子笑了,嘴角挂着血丝。
他不再下钩了,开始收拾渔具。点燃酒精炉,坐上一只小锅,舀来清水,放几尾净膛的小鱼,再搁几只随手抓来的青虾。汤开了,招呼大家来喝,味极鲜。喝完了,再烧一锅。都说味道好。

随后收拾东西上车,互相查看收获,公认筏子第一,何老师居二,田“老板”为三。师爷大约排在六七名间,会长收获最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有人给会长宽心。会长说“没钓着鱼的缘由我自己知道。”
师爷脸色不好,老孟一脸沮丧。“叫你去抓俘虏,倒叫俘虏把你缴械了!”人们在车上还拿老孟寻开心。“别往心里去。” 田“老板”已和老孟感情甚笃,“我常年在外,以后怕也没机会再钓。要是不见外,你就拿我的渔具用吧。”
到了城里木樨地桥头,拎起家伙和鱼互相道别下车,一个个俨然凯旋的英雄。只有师爷凡人不理,夺路便走。筏子几步撵上,问他怎么了,师爷不说话。问急了,道:“丫*的不是个东西,竿儿比我长还成心挨我那么近,回去我就买一根九米的日本炭素竿!”筏子听了脸色也不好看,“有句话您别不爱听,”筏子说,“我看您跟我当初差不多,纯粹吃饱了撑的。‘水镜’花三百块,刚使没几天,不要了,再花一千多块买新的。水里有的是鱼,他田“老板”钓他的,您钓您的,本来谁也碍不着谁,干嘛尽斗气儿?”师爷一听这话翻了脸,“你本事大,钓得多!别存心惹别人不痛快!我拿你当知己才说这话,不爱听你以后甭理我,滚!”
河边几个月没见师爷。会长不放心,往单位打电话,同事说他病了。拉着筏子、老孟买了东西去家里看,总是找不见人。只好作罢。
来年春天,北京市政府发布公告,为保护饮用水资源,关闭密云水库旅游区。会员们心里空荡了几日,细思方才释然。北京过去是辽、金、元、明、清五朝古都,现在是人口逾千万的国际大都市,损失钓场事小,有一天拧开水龙头流出的水带股腥臭味,如何对得起后人?
会长钓过两年鱼,家里的保险柜已无需大材小用,只是几日不动竿就坐卧不宁,比先前犯酒瘾还难忍。好在古人建都极讲风水地脉。京城依山傍水,永定河、潮白河、温榆河、拒马河,粗粗数来也有六十多条,几十年兴修水利,又建立起许多水库和人工湖泊,足够会长率领着渔友们南征北伐。市政府连年拨款防治污染,疏浚河道,流水日清。河湖管理部门终于想起了孔圣人“钓而不网”的遗训,鱼虾沾老夫子的光越生越多。无奈会长们偏爱做远去的和尚。只有何老师,依旧常到河边,手执苇竿,坐一只小马扎,稳稳地抛出小钩细线,继续着他古老的新潮。

                                1988年6月完稿于北京广安门外白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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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4 16:54: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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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8 20:25:2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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